残岛烟销·边尘初定·海驿传书 (第2/3页)
油污的海水里,缓慢而绝望地沉没。
“师长,文莱苏丹那边派了使船过来,现在海关楼里候着。”参谋长快步上前,双手恭敬地递过一顶崭新的咔叽布遮阳帽,帽檐上细密规整地绣着“炎华陆军第三师”的番号,针脚崭新,犹带着机杼的锋利感。
李定边并未抬手接帽。他宽阔而刚毅的额头上,一道崭新的、狰狞的伤口横亘而过,皮肉翻卷,渗出的血珠在咸风里凝结成暗红色的盐霜——昨日指挥冲锋强夺要塞炮台时,一枚约翰国海军陆战队榴霰弹的碎片在他头顶炸开的勋章。“让他候着。”李定边的嗓音带着彻夜指挥的沙哑疲惫,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手指,带着战场硝烟熏染的炭色,径直指向紧挨码头的几座巨大货仓,“先办正事。让弟兄们把里面那些腌臜玩意儿,架起来!烧!——风向给我看死了,黑烟毒气,万不可呛了对岸的村落百姓!”
货仓深处,二十余个巨大的木箱散乱堆叠。掀开的箱盖下,是一块块锡箔严密包裹、闪着诱人毒光的乌黑鸦片膏体。赫然印在锡纸上的“伦敦东印度公司监制”字样,犹如刻在殖民地肌体上的耻辱烙印。几个士兵沉默而迅速地往箱堆上泼洒刺鼻的煤油。一团跳跃的橘红色火苗倏地从倾倒的油迹中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陈腐的木料。旋即,浓密的、带着诡异甜腻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扭结成一股粗壮阴森的黑龙,在港口上空翻涌咆哮,似要攫走所有人的魂灵。
“李师长这把火,可是硬生生在约翰国的金山银海上掘开个天堑豁口啊。”身后突兀响起一个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铜器。李定边缓缓回身,望见一位身着暗青色团福绸缎马褂的老者,拄一支油润光亮的象牙手杖。那杖首并非寻常的拐龙头,而是精巧地雕琢着一具小小的、金光灿灿的罗盘,中央一点猩红的宝石指针——正是南洋兰芳共和国商贾行走四海的独特信记。
“原来是陈老掌柜。烽烟未散,您老金身,怎么又到这刀头舔血的地方来了?”李定边眉峰微挑,脸上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诧与暖意。三日前的破晓之战,若非陈老掌柜手下机敏的伙计甘冒奇险潜入港口,将这张勾画着洋人炮位、布防要点的羊皮图纸送入军中,这港口不知还要多淌多少弟兄的血。老者当时只是捋着花白的长须淡淡道:“四海之内,皆为华人。祖宗骨血在此,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码头边沿,将象牙烟嘴里残余的灰白烟渣吐向浑浊的海水,动作如同驱赶一只不洁的海鸟。“文莱的使者,是只探洞虚实的狐。他们怕我们炎华军占了这岛,翻脸变成另一群盘剥的恶煞,”他举起细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遥指向对岸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渔村,“那边的人啊,都在悄悄收拾家当细软了。私下里传说,新来的兵爷要吃粮,能躲进山里的一寸土就多活一口气。”
李定边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锐利。“来人!”他猛然提气断喝,声音洪亮如钟,盖过海风的呼号,“通信兵!把昨夜备下的安民告示,即刻贴到海关楼正墙上!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很快,一张书写着炎华军雷霆律令的巨大告示被高悬于海关楼粗砺的砖石墙面。告示之上,并列着华文、马来文与英文三列大字:
“炎华军所向,唯缴殖民军械,绝无强占民房,断无劫掠口粮!大小商号,一律照常开张,税赋征收,按炎华律例明定三成!凡有志守护乡土者,尽可投效自卫团,饷银饱食,枪械弹药,一应足额发放!”
负责张贴告示的列兵还未来得及将最后一枚铜钉砸入墙缝,一个身着破旧纱丽的瘦小妇人已经踉跄着冲上前来,双手高高捧起一个豁了口的褐色陶罐,里面是半罐粒粒分明、略带灰黄的稻米。
“兵爷……长官……”她的华语带着浓重的、仿佛被海风侵蚀打磨过的南洋土腔,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这点米……能不能换……换一撮盐?以前红毛鬼……他们来收胡椒……都是用盐换的……一小捻盐巴……要我们一整筐的胡椒啊……”
李定边抬手一指炊事班的方向。很快,一个面庞黝黑的伙夫提着沉重的大盐罐大步走来,舀起一大勺颗粒粗粝的结晶海盐,稳稳地倒入妇人伸出的另一只陶碗中。那分量,足够她家食用两月有余。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泪水,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李定边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力道沉稳而不容置疑。妇人用力抹了一把脸,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指向港口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那里林木葱茏,云雾缭绕:“……兵爷……长官……那山里……半山腰有个黑石洞……昨夜里头……还……还躲着三个穿红毛衣服的鬼佬……他们……抢了我家下蛋的老母鸡……”
当文莱的使者在两名炎华卫兵引领下,略带忐忑地走进这片狼藉犹在却又暗涌生机的码头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些身穿淡蓝色军服的身影,正三五成群,或拉着粗绳修复被炮弹炸塌的木质栈桥,或挥动木槌帮本地渔民钉补渔船舷板的破洞,沉重的号子声与锯木的尖锐声响混杂着海浪的节奏,竟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感。使者是一名身披洁白长袍、面容精瘦而肃穆的中年男子,手中紧握着一串金黄色的琥珀念珠,粒粒温润,流淌着时光的光晕。他望见李定边如山般挺立于断壁残垣之巅的身影,便趋前数步,双手交叉于胸前,深深躬身,动作一丝不苟。
“苏丹遣某致意。文莱不过弹丸小邦,世代只求在这大洋一隅安稳贸易,糊口度日。”使者的声音平缓,如同念诵经文。
“贵邦所求,亦吾辈所愿。炎华来此,原也为求天下商路清明畅通。”李定边抬手,沉稳地指向刚刚随着一声悠长汽笛靠泊于新修补好栈桥旁的补给铁轮。甲板上,清晰可见成捆的昆士兰棉布和成摞铸造精良的耕田铁犁,在港口余烬的火光下泛着冷硬而实用的金属光泽。“你们岛上匮乏的耕犁农具、御寒布匹,由我们调运送抵;你们的珍珠珊瑚、胡椒燕窝,由我们按市价公正交易。只要文莱上下,心守公正,不与那劫掠四方的约翰国军匪暗通款曲,”李定边的目光如电,穿透使者的眼睛,“尔我便是互通有无、守望相助的睦邻,这加曼海域便是共谋生路的安澜之地。”
使者手中的念珠骤然转得快了数倍,圆润的琥珀珠子撞击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噼啪声。“……然则……兰芳共和方面……”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但眼中闪烁的忧虑无法掩饰,“听闻他们已在贵我之间河流对岸布下兵船,严阵以待……言语中称,若炎华大军胆敢再渡此河……他们将……不惜玉石俱焚……”声音渐低,如同风中残烛飘摇。
李定边闻听,嘴角竟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意中却藏着千钧之重。兰芳共和国,那是百余年前飘零南洋的华裔先民筚路蓝缕、在一片荆棘与血泊中建立的国邦,与侵吞南洋的约翰国东印度公司明争暗斗已二十余寒暑。壁垒分明,血性未冷。
“此事何难?”李定边朗声道,他粗壮的手探入军装口袋,掏出一枚银光熠熠、边缘厚重、带有精美冲压纹路的硬币,毫不犹豫地递到使者面前,“烦劳将此物呈交苏丹陛下御览。此一枚炎华龙元银币,在我统辖之地,足可在商埠购得上好盐巴十斤有余!兰芳那边,”他声音陡然加重,如铁石交击,“你可带话给他们——我李定边,不派兵舰,不遣大军。明日此时,会亲笔书信一封,遣我手下一名得力参谋过河,持帖拜会他们的国门,诚心诚意——请他们那边的主事者,同饮一壶热茶,共论南洋千年是非!”
使者伸出略带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银币。那银币一面是华族传统的飞龙腾云纹,另一面竟奇妙地融合了袋鼠国独有的肥硕袋鼠图案。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一凛,他明白这枚硬币的分量远超十斤盐。这是信心,是实力,是一个崭新力量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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