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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岛烟销·边尘初定·海驿传书 (第1/3页)
苏门答腊岛的雨季,是大地被反复咀嚼后吐出的涎水,咸湿粘稠,混杂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那铁锈味深入膏肓,仿佛来自千百年前埋骨于此的沉船朽骨,如今又被雨水的铁蹄踏破土层,翻涌而出。王铁锤立在泥泞中,像一尊骤然凝固的礁岩。他摘下独眼上那副磨秃了皮边的眼罩——布里斯班船厂焊补克虏伯舰炮迸溅的火星子燎出的痕迹犹在。他抬起粗糙的袖口,抹过干涩的眼睑,指尖能清晰触到凝在睫毛上的水汽结成冰晶般的细粒。脚下的高筒橡胶靴深陷泥潭,每一次拔起,都带着大地沉闷的吮吸声,靴筒上凝固的暗褐色血渍,昨夜在棉兰港幽深的巷弄里泼溅上去,此刻被雨水浸透、晕染开来,恰似雨林中千年古树渗出的、饱含血泪的树脂。
“师长,”通信兵的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撕裂,胸腔里的气音咝咝作响。他手中紧攥着半幅布片,原本是郁金香国旗帜的一角,如今焦黑卷曲,如同被闪电劈过的树皮。“城西教堂据点,清了。连人带鬼,共十七口子。三个是硬骨头军官,剩下的全是念经的神父和修女。”
王铁锤那只独眼中,映照着哥特式尖顶废墟上断裂的十字架。三天前,这尖顶下,便是郁金香国殖民军盘踞苏门答腊的心脏。眼下,教堂高墙的根脚处,缴获的前膛填装燧发步枪堆叠成丘,那坚硬的胡桃木枪托上,精心雕刻的王室狮徽已被南洋黏稠的湿热浸泡得如同蒸坏的面饼,边缘模糊不堪。“神父与修女,分开关押。”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暴雨敲打下的炮管膛壁,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冷硬回响,“仔细问询,但凡能讲华语或马来语的,单独提出来——”看到通信兵眼中掠过的一丝困惑,他补充道,“无需审问。告诉他们,教堂存粮的地窖,今日便可砸锁开仓,尽数分予村中饥民。但——谁家屋檐下再藏着穿红毛服的鬼影子,”王铁锤嘴角向下微微一压,像是被刀砍出的刻痕,“我的大炮,只认得仇敌,不认得乡亲老幼。”
通信兵领命欲走,却又被王铁锤沉缓的声线绊住了脚步。王铁锤下颌微抬,示意门廊阴影下蜷缩着的老修女。昏暗中,她双手交叠在褪色发白的黑袍下,骨节嶙峋如同风干的树枝。“给她一块干粮。”王铁锤的声音似有不易察觉的松动,“瞧瞧她那双手背上的硬茧……不是享清福的人。”
老修女接过兵士递来的压缩饼干,十指战栗如筛糠。方形的饼干坚硬如石,来自袋鼠国的昆士兰军工厂,掺了廉价的椰丝碎末充数,油纸包装上印着一只略显粗笨的袋鼠啃食麦穗的图案——这“带来吃食的神兽”标记,在苏门答腊濒死的村落间口耳相传,已然成了某种救世的图腾。她小心地将饼干揣入怀中,那双浑浊的眼眸越过废墟,望向远处被雨幕模糊的村落轮廓。
残敌的清剿,比夺城之战尤显琐碎磨人。王铁锤麾下的第三师,一路从棉兰港的血海劈开道路至巨港,弹药十停耗去了七停,刺刀竟也需几番轮替使用。就在方才,闯入一所殖民官吏的废弃府邸地窖时,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五个郁金香国士兵瑟缩于巨大的橡木酒桶之后。那领头的褐发中尉,绝望中竟还试图举起腰间的佩剑,喉咙里迸出沙哑的“为女王……”的嘶吼。寒光一闪,未及落下,却被一个扛着工兵铲的精壮列兵用老旧的“李-恩菲尔德”枪托重重砸在手腕上,脆响声中剑落尘埃——那列兵,三个月前还在悉尼港灼热的码头上扛大包,如今刺刀尖上层层叠叠的暗红血垢,连营中老丘八也自愧弗如。
“师长,这玩意有意思。”参谋长几步跨过积水的庭院,手中举着一册烫金硬壳笔记本,封面是花体洋文:“苏门答腊东区种植园管理规章”。他翻开扉页,泛黄的纸张一角,赫然用刺目的炭笔写着歪扭如孩童涂鸦的七个汉字:“阿妹等哥回家来”。王铁锤那硕大、骨节粗壮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几个汉字,如同触摸滚烫的烙铁。那只仅存的独眼里,血丝霎时弥漫如雨林的雾瘴。眼前猝然闪过断龙峡下层层叠叠、来不及收敛的尸骸,那些皮肤黝黑、沉默如石的土著士兵,至死或许也未能喊出亲人的名姓。“把这册子,原封不动送到政工队手上。”他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金属铿锵,“让他们照此抄写一百份!给我贴到南洋地面上每一座种植园、每一根挂着锁链的牌坊柱子上!昭告所有被锁链捆住手脚的弟兄——殖民者手里的欠条,今日起就是擦屁股的废纸!要回家的,发足盘缠路费;愿留下的,跟我们一道种植园里讨生活,工钱饷银,照我们炎华军的军饷章程发放,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诡异的啪啪声撕破了雨林的黏腻屏障,如同闷葫芦中炸响的两三粒硬豆。王铁锤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抄起身旁倚着的德制毛瑟步枪,高大的身躯已然如炮弹般射入密林深处。橡胶靴沉重地践踏过腐败的落叶和厚实的苔藓,发出“咯吱”、“噗嗤”的怪异声响,恰似贪婪啃噬着大地骨肉的野兽。转过一棵需三人环抱的巨榕树冠,眼前是一间简易的土著竹楼。两个炎华列兵正用刺刀尖小心翼翼地、带着警觉挑起地面竹篾编制的活动地板。一个年轻、惶恐的郁金香国士兵蜷伏在狭小的暗窖中,手中紧攥着半张撕裂的纸片。
“师长!这王八羔子刚才想放黑枪打咱老张!”一个列兵喘着粗气报告。不远处,炊事班长老张正佝偻着腰在竹筒搭砌的临时水池边淘米,铝制行军锅的边缘,随意地摆放着几枚青绿生涩的野芒果,是村民悄悄塞过来的,说是“犒劳打红毛鬼的英雄,润润喉咙”。
暗窖中的年轻人仿佛被戳中了要害,用生硬刺耳的华语嘶喊道:“我是唐山的!我爹是槟城人!”
王铁锤那只冰冷的独眼瞬间凝聚,锐利如锥。他认得那身军服肩章上特殊的鹰徽——那是郁金香国重金组建的“华勇营”,专司以华制华,半年前在爪哇的泥沼里也曾短兵相接。“骨子里流着华人的血,更不该端着枪杆子帮着外人抢掠自家兄弟姊妹的骨头、榨取同胞的血汗!”王铁锤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年轻人头顶。他俯下身,铁钳般的大手探入窖中,不容分说地将那半片撕裂的信纸夺了过来。信封的一角尚存,“槟城”的邮戳赫然醒目,那字的筋骨,竟与手册上“阿妹”的字迹隐隐相似。
“你爹的信里交代得明白——家里的橡胶园子,早被红毛殖民局抄没了充公!他字字泣血,求你断了这为虎作伥的勾当!”王铁锤随手将那半封信笺掷回青年怀中,动作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地上的几片枯叶。“现在给你两条活路:跟着我的人,去清理前面流血的战场,算你戴罪挣命;要么……就跟那些红毛军官关在一个笼子里,听天由命!”话如同两块花岗岩相撞,掷地有声。
年轻人整个身子猛地塌了下去,仿佛被抽掉了脊梁,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王铁锤直起身,视线无意间扫过支撑竹楼的柱子。那粗砺的硬木柱面上,竟横七竖八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像囚徒在暗无天日中刻下生命流逝的印记。这一刻,王铁锤觉得自己的头颅猛地一阵刺痛,那只独眼上的暗红伤疤如同被毒蜂蛰了一下。墨尔本狭窄街巷中翻滚的硝烟,钢铁碎片刺破眼皮的冰凉剧痛,还有那些在异国土地上为陌不相识之人的苦难搏命的身影……所有记忆碎片都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
加曼岛的海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咸腥与硫磺气息,呼啸着掠过维多利亚港的残骸,将李定边军帽的硬檐疯狂地掀卷翻腾。他屹立在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码头上,脚下原本坚硬整齐的青石板,此刻密布着无数扭曲恐怖的弹痕裂纹,如同被巨蚁啃噬殆尽的桑叶经络。远处,断折的灯塔塔身已被修复,新换的巨大鲸油灯芯正努力将光束刺破暮色中的浓雾。那昏黄摇曳的光柱扫过近海浑浊的水面,映照出几艘约翰国皇家海军炮舰搁浅的残躯。那些曾经高傲的桅杆倾颓折断,残破的米字旗犹如肮脏的裹尸布,浸泡在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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