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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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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9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第2/3页)

旋灭,到了后汉再度恢复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晋,一道占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认了地主合法占有土地,士人子孙按品位的高低贵贱占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动世家的田亩。

    土地兼并的局势,来到有史以来最高峰。

    物极必反,隋唐之间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复燃,田亩一律公有,不得买卖。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败坏,杨炎顺势提出两税法,田制的争夺,终于开始逐步转向于田赋。

    朝廷与地主、理想与现世,双方拉扯不断。

    一直到本朝,还偶有均田之说死灰复燃,但无论初衷如何,到最后都会从均田的理想,转向均赋的现实。

    正是这千年之演变,才有户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税赋调节分配”。

    当然,这些过于晦涩的历史进程,便没必要画蛇添足给赤民解释了。

    “诸位乡亲,若是论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错?”

    慷慨陈词,厘清利弊,分辨敌我,何心隐算得个好老师。

    尤其某些固定的词汇,在民间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均田,简简单单两个字,对人的震动仍旧极其强烈。

    饶是自诩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均田?均税?调节天下资财?

    乍一听实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满凛然的大义,反倒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赤民,才是当车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么?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这一番话需要理解的地方实在不少。

    不止葛成,听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听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询。

    “俺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这意思是朝廷钱不够花了,从大户手里掏银子,顺便还要分润俺一点,一齐均一均?”

    “当然不是,听这话,是少搜刮俺们一点,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体投地,感谢朝廷大发善心?”

    “哦,还说收上去的钱,最后都是给俺们用了,也算是均了。”

    “说得好像不贪污似的……”

    “一码归一码嘛。”

    换做往常时候,早已是不绝于耳的拜服之声了,然而,今日的听众,也与以往单纯听课的学生不同。

    说德道理,似乎打动不了切身利益相关的赤民。

    猜疑的声音在人群中不绝于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挤开人群,行至近前高声喊话。

    “何老爷,恁让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罢的市重新开来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应声符合。

    “何老爷,恁老非说朝廷清丈是为了俺们,俺们也想信,但清丈一来,俺还是切切实实地过不下哩!”

    这是迈不过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怀天下的,问题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价?时代的阵痛?

    对此,何心隐当然懂。

    他当年被催缴皇木,直接纠集家丁,砍杀差役的时候,同样是这个心思。

    何心隐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是摆出一副冷漠的模样:“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弃耕的是士绅,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隐户的是豪门,辞退小工的是大商……”

    “这等乱象,巡抚衙门自有计较,诸位乡亲难道不计较计较?”

    “如何清丈一来,彼辈就非要逼得你们活不下去呢?”

    说话的功夫,何心隐转过头死死盯着葛成身侧的几名骨干,就差贴脸质问了——到底谁在从中作梗,到底应该怪在谁的头上。

    后者被看得极为不自在。

    说话之人也有有些语塞,只缩了缩脖子:“老爷们说是朝廷加税,他们为了填窟窿也没办法……”

    什么原因或许能想到,但是并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后还怎么跟朝夕相处的主家混饭吃?

    何心隐点了点头,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着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动,与朝廷讨价还价。”

    “这是看准了朝廷讲道理,还是欺负朝廷法不责众?”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时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别看什么游行示威闹得很大,但究竟是民变,还是民乱,不过主官一念之间。

    从来的常态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说的,若是上面有人保着,坐个几年牢就出来了。

    以至于弃耕罢市,几乎成了表达不满的常规手段。

    若不是国策的节骨眼,还遇到沈鲤这个一根筋,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

    以至于这些赤民浑然不知事态严重,还在这里讨价还价。

    诛心之语入得耳中,场中赤民脸色数变。

    那人正要回话:“俺……”

    何心隐却不给插嘴的余地,身子陡然前倾,瞠目怒视:“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对主家加租逆来顺受!?”

    语近咆哮,群然错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倒退数步!

    何心隐一言既罢,随即霍然转头,瞪向葛成:“葛将军,你方才不是要与老夫论个对错?”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诉老夫,缘何对着欲挽狂澜的清丈大政义愤填膺,反倒对从中作梗的士绅熟视无睹!?”

    一声质问,惊得葛成一屁股从门槛上坐起。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心隐,葛成欲言又止。

    犹豫良久。

    葛成竟怅然一叹,羞惭地别过头去:“何大侠见笑了,某与诸位乡亲实在没这个本事……”

    今时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无力。

    一个敢言不惮于造反的人,却对着士绅大户的恶劣望洋兴叹。

    为什么对着朝廷张牙舞爪,在士绅面上低眉顺眼?

    当然是欺软怕硬。

    听起来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数千部众,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受国之垢的朝廷,才能成为大多数人憎恨的目标,有心人引导之下,轻而易举地聚集在一处。

    若是换作大户?

    各庄有各庄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乡绅,对豪右不满的赤民,聚不拢对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这个能耐聚着一帮人,四处向地主讨公道,怎么不干脆去坐衙门主位?

    退一万步说,哪怕自己能以帮派聚众。

    可问题在于,清退隐户也好,辞退小工也罢,乃至于佃户加租,千百年来都是处置自家财产的手段,谁能说个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还是强行给地主定下田租?总不至于人家撵出去了奴仆,还要逼得重新买一遍吧?

    这个责,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担。

    葛成看不到士绅大户在其中煽风点火么?他不知道太仓张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导局势么?

    当然知道。

    只不过,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够讨价还价的,反而只剩这个奉维稳为圭臬的朝廷。

    有些话不仁还好,这话一出口,何心隐当即脸色涨红。

    他猛地一掌击碎了面前的雕栏,振声呵斥。

    “狗屁!”

    俨然是对这一番说辞恼怒到了极点。

    木屑簌簌飘落,众人愕然不止,几名骨干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

    何心隐看着下意识拍出去的手掌,连忙握拳收回了背后,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敛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隐压着气性,闷声开口:“葛将军小觑自己也就罢了,又岂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兖州之后,奉命先后去了邹县、滕县各地,清查隐户,登记造册,与不少乡里乡亲拉了些家长里短。”

    “与孔家佃户的攀谈让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说是孔家人贪得无厌,仗着千年世家,公爵门庭,把持县衙,将佃租定得极高,隔三差五便临时摊派,大房来了二房来,无休无止。”

    “但我等虽是黔首,却不是无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难道就心甘情愿受着么?”

    “泗水县魏庄,是钦拨的官庄,有孔府二十余顷土地,因为年年抗阻,前些年,他们聚众反抗,将孔府派去的管事姜书永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姜书永因而‘气死’。”

    “孔府实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说他们‘疲顽刁狡,积惯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还有滕县的佃户,在隆庆年间串联暴动。因为当年起了蝗灾,他们汇集到一处‘共同一局,抢劫官场’,趁夜将收成从孔家手里全部抢了回去,一颗一粒都未留。”

    “这事做了也就罢了,随后又让宋兴礼执笔,写成了誓约,此后竟然形成了灾荒时候的传统。”

    “……”

    “这些事老夫数都数不过来!”

    “葛将军不是口口声声说老夫看不起赤民?将军又何尝不是!?”

    “没这个本事?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义的,赤民也是讲是非的,谁给的不公,就亲手夺回来!谁堵了活路,就问谁去讨!”

    “葛将军裹挟赤民来对抗良策善政,才是践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横飞。

    葛成首当其冲,思绪愈发混沌。

    他目光扫过院中的部众,神情愈发茫然。

    葛成张嘴想辩解什么。

    “某……”

    一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本以为清丈是不顾生民,贪婪敛财,现在何心隐告诉自己,朝廷是在为天下均赋。

    本以为与大户合谋,向朝廷讨价还价,可谓英雄,现在何心隐以质问点醒自己,自己此行无异于助纣为虐。

    本以为自己打抱不平,为赤民出头,可谓英雄豪杰,现在何心隐却告诉自己,赤民本就是豪杰,反而被自己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这般,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

    何心隐此刻却无暇听葛成分辩。

    他此刻浑然忘我,几乎扯着嗓子喊话:“……挣命啊!”

    “临行前,沈巡抚对老夫早有承诺,诸位乡亲如今的困苦,巡抚衙门不几日便能收拾过来,罢市的开市,停耕的复耕,缺人的工坊开门雇工,隐户重新安家落户。”

    “这不是衙门的施舍,是汝等自己挣出来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离了老夫,哪怕无有葛将军,哪怕主家当面,同样要挣命啊!”

    “不要总盼着外人给活路,不要总是趋利避害,受人裹挟!赤民亦有是非对错!亦当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觉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视国犹家”的济世情怀,使何心隐将自身忧喜牵挂于国家。

    “视人犹己”的爱民之心,使何心隐将生民困苦视为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为常见的事情,也是觉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时此刻的何心隐,慷慨激昂,朗声高呼,情绪从胸膛喷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择,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梦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阳明所说,民可以“觉”。

    清丈对不对?赤民的困苦是谁在作梗?沈鲤承诺的让赤民安家乐业又能不能信?

    何心隐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信不信,就得由面前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择了。

    “诸位乡亲,觉民行道……”

    何心隐喃喃自语。

    就在他疲惫地开口要说完最后一句话时。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隐下意识回过头。

    只见葛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何大侠,可以了,且让我等关上门自行商议一番罢。”

    何心隐恍惚看向葛成,张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隐的肩膀,神情恳切,认真道:“何大侠,烦请体谅我等愚昧。”

    这话传入何心隐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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