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第3/3页)
身子一震,陡然回过神来。
举目眺望,映入眼帘的赤民,神情是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入戏太深,越说越多,越说越杂,以至于越往后,越没有几个人能听明白。
一股无助的情绪,瞬间涌上脑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某自是懂了。”
何心隐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某正要为部众用下流话解释一二,才好商议出个结果,劳烦何大侠寺外稍后。”
葛成再度重复了一遍。
这次何心隐没有再犹豫,连忙抱拳一礼,答谢不止。
而后他才狼狈转身。
何心隐转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开一条道来。
葛成居高临下,目送着何心隐的离寺。
待到后者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葛成才双掌朝脸,五指连着屈了数下。
帮众再度围上前来,葛成目视着帮众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侠的意思是说,朝廷这次行的善政,咱们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让咱们去瓜分土豪半日,再自行卸甲归田,做回良民!”
……
等待结果的时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结果出乎意料的时候,又更令人惊慌失措。
当何心隐负手站在泗水岸边,满怀期待等着葛成以礼来降,但随即看到的却是几班人马,自寺观内蜂拥而出,呼啸而过的时候,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隐此刻的心情。
“老师,葛成要带人逃跑!?”
吕光午看着寺观外卷起的几路烟尘,惊呼着提醒自己老师。
何心隐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怎么会如此!
葛成方才分明有所动摇,一副要倒戈卸甲的模样,如何是这个结果!?
难道真是贼心不死,非要占山为王,等到沈鲤大军将至才知悔改!
何心隐顾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吕光午连忙拦在身前:“老师,贼人心思难测,请允弟子护持身侧。”
方才为展现诚意,老师孤身前往也就罢了,此时颇为混乱,断没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隐迟疑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吕光午当即应命,连忙护持着何心隐逆着人流往寺里挤。
出乎意料的是。
当师徒一行抵至寺前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翻脸不认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来。
“何大侠,俺大哥请您进去。”
何心隐闻言,眉头紧皱,与弟子对视了一眼。
两人越发弄不明白葛成是什么目的,只得戒备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后。
一行人全程无言,默默拾阶而上。
直到众人踏入了寺院大门之时。
眼前的场景,骇煞众人!
溅洒的血液喷满了寺院的院墙,粘稠的黑血顺着阶梯从佛堂大殿内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鲜血脚印。
尸体、残肢,凌乱得到处都是。
只有几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工工整整地摆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唤葛成的贼首,则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门槛上。
何心隐面色难看,几分犹疑,几分质问:“葛将军,这是……”
葛成抬起头来。
见得何心隐是去而复返,神情是颇为欣喜:“何大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没办法,每次想商议个结果,都有不服气的,只好用决出个胜负。”
简单一句话,杀气铺面。
本来兴师问罪的何心隐被熏得气焰一滞。
他皱眉扫过殿内数十个头颅的面孔。
虽然血迹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才的一干骨干,竟然悉数在其中!
葛成见他惊讶模样,却是笑意不减:“沈巡抚不是还要抽杀示威?何大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隐不由失语。
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吕光午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消息,方才还用来威吓某,某便正好将他们用上了。”
说罢他才抬头看了一眼,盯着脸庞看了良久,才惊喜道:“莫不是吕无敌当面?”
吕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后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却是连忙起身,正正经经一礼。
吕光午是何心隐四门会的真传,每年“以金数千,行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士”。
常年混迹江湖,在道上的名声虽不如何心隐大,但却更具传奇色彩。
尤其个人勇武,更是广为流传,嘉靖年间,吕光午曾踢馆招庆寺,逐一比武,数日之间击伤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当初朝廷放榜招武,这位吕无敌也是脱颖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隐却不给葛成好脸色,居中将二人隔开,沉声质问道:“听将军的意思,不是应当遣散部众么?缘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数个大队,手持芭蕉,呼啸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头颅做敲门砖,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为将军争取时间,钻进山中落草为寇!?”
此刻的何心隐已然对葛成失去了信任。
这可不仅坏了朝廷的事,更是坏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隐都苦口婆心说了如此多,百姓都还是轻易为人裹挟,那他还如何不对“觉民行道”生出疑虑!?
“呵,何大侠莫急。”
相较于何心隐的急迫,葛成的心态却是无比的轻松。
他伸手示意何心隐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内的血泊之中。
“何大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实实听进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为均税救国,某必然再不会与之针锋相对。”
何心隐张嘴欲言。
葛成挥手打断:“何大侠说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挣来的,某同样大受启发。”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尽如人意,一层一层官吏太多了,某实难个个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话,信不得。
不正规的朝廷里,举国贪污,信口雌黄,炮制冤案,再正常不过。
哪怕正规朝廷里,同样充斥着言而不信,两面三刀,不认前债。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样能执行歪来。
何心隐听到这句话,心中隐隐预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与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着现在能聚起人再做点事。”
葛成看向何心隐,咧嘴一笑:“所以,某让他们去大户的地窖里先挣个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隐突然没了言语。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评判这等行为。
好耶?坏耶?
何心隐一时分不清,干脆先抛诸脑后:“既然如此,葛将军自去与沈巡抚分辩罢。”
说罢,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带人回县衙。
然而,葛成却摇了摇头。
何心隐疑惑皱眉。
“若是跟着何大侠回县衙,某恐怕就难死了。”葛成仰起头,笑意不减,“兖州诸县,难道不需某这颗头颅威吓一番,尽快平定么?”
话音落下,殿内陡然一寂。
沉默半晌后,何心隐才缓缓开口:“沈巡抚自有定夺。”
葛成摇了摇头。
“今日见何大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须得读书才行。”
“何大侠上是名门大儒,可辩经皇帝;下是江湖大侠,可传道赤民。而某只识得三五个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当,自诩明辨是非,到头来照样得被读书人当枪使。”
“赤民固然对我这等小侠拍手叫好,但说及为民请命,到底不如何大侠一根卷毛。”
“如今亲眼得见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过,某死前尚有一处疑惑。”
语气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坚定。
何心隐定定看着葛成这幅去意已决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葛成该不该死?
按律当然是百死莫赎。
但话又说回来,江湖中人,杀几个税官,聚几场民乱,算个什么事?
甚至诚如葛成所说,真进了衙门,按律让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难。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许是信念百姓,兖州府各县,确系需要他这颗“始作俑者”的头颅用以威逼。
许是一场火并,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债。
也许是葛成受“朋友”之托,如今倒戈卸甲,无言面对。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隐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只能带回葛成的头颅了。
两人一坐一站,背对着佛堂正殿的大门。
佛祖的雕刻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光影斑驳,随行的弟子,左右的帮众,工整摆布的头颅,都成了背景。
场面古怪又和谐。
半晌之后,何心隐背过身去:“将军且问。”
葛成抹了抹鬓角,缓缓站起身来:“何大侠方才说,觉民行道,某在泰州学派那边看过好几回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绕到何心隐面前,投去请教的目光。
何心隐无奈,只得迎上葛成的目光。
两人灼灼对视。
片刻后,在葛成满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隐却是喟然一叹,怅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学的时候懂,几十年过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这个回答,让葛成颇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不再说什么,径直从走到佛像前,接连作了三个揖,从香火处拿起一柄长刀。
何心隐见状,似乎不忍直视,默默迈步离开。
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葛成的声音:“何大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隐脚步一顿,无奈转过头,向身旁吕光午示意。
后者躬身应命,转身走回殿内的同时,又贴心关上了大门。
何心隐拨开挂在雕栏上的断肢,靠在雕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寺观佛气氤氲。
天边云卷云舒。
泗水不舍昼夜。
咔嚓。
清脆的响声,殿门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红。
殿外幽幽一叹,不知何所思。
……
写至葛成身死。
何心隐赫然已经双目朦胧,言语哽咽。
冯从吾同样慨然动容,迟疑稍许,还是出言安慰道:“吕师兄刀法造极,削铁如泥,必然不带半点苦楚的。”
安慰得着实不像样。
何心隐问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摆了摆手,掩面而去。
“劳烦仲好收尾了。”
一句话,一名学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冯从吾叹了一口气,这老师不愧为江湖儿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没多难受,只觉惋惜——政争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摇了摇头,为复师命,只得再度遍览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对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惧。
他目光看向停笔之处。
呆坐良久后,冯从吾才再度提笔。
赠诗曰:
公无渡河!
河水深无底,中有蛟龙与鼋鼍。长龈利齿森若戈,津头舔舕窥人过。
公胡为乎欲渡河?
公不见恬风熙日流无波,青浦白蓼浴凫鹅,渔舟莲艇相婆娑。中流瞥忽雷雨至,狂澜汹涌如山阿。
公无渡河!
古人观井先击木,莫将七尺轻蹉跎。广陌岂不远,青山高嵯峨。驰驱车马饶辛苦,犹胜风波变幻多。鸱夷吴江、三闾汨罗千秋死,忠义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将为何?
被发蒙面公为魔。妻来牵衣,公胡为怒呵。公死未足怜,独伤箜篌歌。
吁嗟乎!
公无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