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敬侍中 (第2/3页)
蔡确抵至安州,情绪低落,治理一州之事,只是安州这样的小州,自是与他在宰相之位时,执掌天下无可相提并论。
所以蔡确将大多事都交给佐贰官员们处理,自己很少管事。
安州地僻民贫,州衙萧索,唯知州廨舍稍具规模。然自蔡确入居,廨舍周遭顿生异象:一队汴梁禁军悄然驻防,门前商号更有人影频仍。
蔡确猜疑是此必皇城司逻卒。
事实上蔡确的猜疑没有错,从汴京调来禁军就是苏颂奉章越之命来监视蔡确,而商行中出入的人,则是皇城司的,他们直接受命于李宪,每日都要将蔡确言行消息禀至宫中。
毕竟前任宰相,余党尚闹出兵谏之事,谁敢说兵谏之事与蔡确之间有没有联系?
不过蔡确却没有在意这些,他将子弟都安置回老家陈州,歌姬妾室也都送人或给钱遣散。蔡确身边只有一名名叫琵琶的爱妾。琵琶饲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
在府邸中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琵琶便应声而至。而每闻廨舍铜磬轻叩,鹦鹉也会呼唤琵琶的名字,甚是有趣。
这成了蔡确谪居里的一件乐事。
虽说受到猜疑,但蔡确有了佳人陪伴,还是得到了慰藉。
而且蔡确也深知以章越的性格,上台后必会调和新党旧党之争,弥补党争的裂痕,所以绝不会向自己下杀手,甚至还会反过来保着自己。
所以尽管有汴京蔡确余党兵谏之事传来,但蔡确还是不太担心。
一来此事确实与己无关,二来章越会保着自己。
谪居日久,蔡确渐生游兴。安州虽陋,山水犹存。每晨起,但见禁军甲士肃立廊下,商贩眼线逡巡街角,而蔡确则是出避整冠而游。
汉水之畔,车盖亭临江而立。
蔡确一袭青衫,负手立于亭中,远眺江水滔滔,眼底映着粼粼波光。
“老爷,风大,当心着凉。”琵琶递上一件薄氅。
蔡确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他缓步绕亭而行,指尖抚过斑驳的石栏,似在追忆往昔。当年他高居庙堂,执掌朝政,如今却贬谪至此,形同放逐。
蔡确闻言徐徐道:“司马十二雷厉风行,可惜……他废得了新法,却废不了人心。”
他转身望向亭外,江风拂面,吹散鬓边几缕灰发。
“老爷,可要作诗?”琵琶递上笔墨。
蔡确接过,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亭柱上挥毫而就: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
写罢,蔡确望向北方,似穿透千里,直抵汴京:“这天下,终究不是他司马十二说了算。”
“章三若能续先帝遗志,我死也瞑目。”
江风骤起,卷起亭中落叶,蔡确衣袍猎猎,如孤松傲立。
正言语之际,亲随抵此道:“相公,朝中有书信来。”
蔡确看过后,不由作色。
琵琶问道:“老爷怎么了?”
蔡确神色有些苍白道:“参与兵谏十二人五被诛,其余七人流三千里!”
蔡确怒道:“这些人何罪?”
“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若抗辽也是罪过,那么天下何人不罪!”
蔡确说到这里,最后徐徐对琵琶道:“兵乱终是罪过。”
琵琶跟随蔡确多年道:
“老爷,你不如给侍中写信,让他替你求情。什么官也不做,咱们回泉州老家便是。”
蔡确道:“你说的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允我归老泉州老家。不错,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你我不在话下。也算是逍遥快活。”
“但既是贬谪,朝廷就不会叫你那么好活,这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朝中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车盖亭的江风吹拂下,蔡确望向汴京方向,恍惚间似见章越紫袍玉带,立于宣德门下,百官俯首。而汉水滔滔,终将东流入海。
他自言自语地道:“但只要章三灭了党项。”
“青史自会还我蔡确一个公道。”
蔡确回府后,有时同路官员过路经过安州,一路转运使抵达时,他也没有接待,只是对佐僚道:“昔章侍中也称我一声师兄,附于翼后。今日我岁数大了,要与这些后进卑躬屈膝,恕我办不到。”
后蔡确听闻向七被抄家罚没后被发配岭南,路过一桥时投水而死,黄颜何正臣等党羽先后被贬时,难过地落下泪来。
知汉阳的知州吴处厚要调静江卒至汉阳,但蔡确不允,吴处厚大怒书蔡确大骂:“尔当年从我学诗赋,之后在庙堂时数次构陷于我,今沦落至作郡守了,竟还如此奸邪?”
蔡确看书后大笑。
……
章越翻开桌上书札。
蔡确说得每一句都有人报至章越耳边,章越听说蔡确‘附于翼后’这四个字,不免心底不悦。他今日今时的地位,怎喜欢听别人说起自己当年卑微时的事。
但蔡确说青史会还他一个公道时,也不免长叹。
已退居的高太后以及文彦博都主张追究蔡确,章惇在兵谏中的罪责。
刘挚,梁焘,王岩叟尽数被罢去,至于刘安世章越决定先留他数日。
至于接任御史是冯京和文彦博举荐上来的是范祖禹,吴安诗。
吴安诗是文彦博举荐的,没料到这位大舅子,在自己碰壁后,居然走通了文彦博的路子。
正当章越细思之际,有人禀告刘安世求见。
雨夜沉沉,章府门前的两盏大灯笼,映得阶前积水泛着微光。
刘安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吏拱手道:“烦请通禀,监察御史刘安世求见侍中。”
门吏打量他一眼,低声道:“刘御史稍候。”
片刻后,府中都管迎出,躬身引路:“侍中在书房相候,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院落,刘安世靴底碾过回廊下的积水。他余光瞥见两侧庑廊下肃立的亲兵,甲胄映着雪光,森然如林。
还有几十名幕僚在正厅左右处置公务,刘安世知道章越素来自置幕僚,喜欢在幕僚中选拔人才,似陈瓘,黄裳等如今的封疆大吏都是出自章越幕中。
这个时候府上仍是灯火通明,幕僚出入期间,操持公务。
都管绕过正厅,而是引至正厅后一僻院的房前轻叩门扉,内里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进。”
刘安世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书房内升着炭火,章越一身素色襕衫,正斜依在榻上对着烛火翻阅书籍,闻声抬头。烛光下,他眉宇间的锐气比朝堂上更盛三分。
“器之冒雨而来,可是为司马公带话?”章越坐直身子,示意他入座。
刘安世长揖及地,沉声道:“安世此来,非为司马公,乃为自身前程。”
章越眉梢微挑:“哦?”
说完指了指案旁的茶盏。
刘安世双手接过茶盏,茶汤热气氤氲道:“听说魏公要罢我言官之职?”
章越道:“确有此意。”
刘安世道:“魏公拜相之日,在宣德门外,安世已对挚、焘二兄言明——大势在魏公,不可逆也。”
章越道:“我听说过了。”
刘安世知道对方消息来源无孔不入,但还是心底一凛。
刘安世抬头直视章越问道:“然安世有一问!魏公口口声声消弭党争,为何枢密院尽用亲信?三省旧党虽留,却如泥塑木雕!此非调和,实为架空!”
窗外雨水骤急,扑得窗纸簌簌作响。
章越不疾不徐地轻笑道:“元城可知,我为何罢了刘挚、王岩叟、梁焘,却独留你一人?”
不待刘安世应答,他已道:“满朝旧党中,唯你敢在司马光榻前直言‘免役法不可废’,唯你敢弹劾吕公著‘畏事苟且’。这般铁骨……”他指尖轻叩案上公文,“正是我缺的谏垣之臣。”
刘安世瞳孔骤缩。
章越推开案头一册空名告身,墨迹犹新道:“侍御史的位子,你坐不坐得?”
这竟是直接许以侍御史之职!
从监察御史直接升两级,坐上刘挚的位子。
刘安世攥紧茶盏,指节发白。他想起司马光病榻上那句“青史自有公道”,又想起宣德门外新党官员的扬眉吐气。
良久他重重搁下茶盏,伏地而拜:“安世愿为天子,侍中执笔,然有一请!”
“讲。”
“若他日侍中纵容新党倾轧旧臣……”刘安世抬头,目光如电,“安世唯有辞官以谢!”
章越笑道:“好一个殿上虎。”
……
数日后,紫宸殿内。
天子面见新任御史毕仲游。
现在十二岁的天子已是身子愈发健朗,初步能明白政事了,并象征性地接见官员了。
不过要在蔡卞或程颐的陪同下。
程颐多教导礼节上之事,而蔡卞用心深刻,也会趋近引导。
这一次是天子在蔡卞陪同下接见毕仲游。
毕仲游在上殿面圣前本要去章越那边接受‘教导’,章越笑着对他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以为天子年纪小,就可以糊弄他。
天子是天圣聪睿,你有一说一,不必讳言,就算是新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直言。
毕仲游听了章越的吩咐了,当即上殿面君。但见十二岁的天子端坐御案后,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英气。
毕仲游上殿后。
“臣毕仲游,叩见陛下。“
天子看向毕仲游问道:“卿新任御史,尽管直言。”
“朕虽年幼,亦知兼听则明,甚至新法有什么过失,也可以直言于朕!”
毕仲游余光瞥见蔡卞眉头微蹙。
毕仲游是章越为了回报毕仲衍推举与司马光还是半个同乡。
他与司马光,吕公著走得很近,政见受二人影响颇深。
他想了想,反正章越有言在先‘天子聪慧,有一说一即可’,他也不顾忌了。
“臣斗胆直言,“他道:“新法起于王安石以兴作之术,起于治平时患财之不足也。”
“于是置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从民间敛财。自古以来,帝王要兴作,都是患财用不足。”
“如果天子不能杜绝兴作之情,就算之前司马光等人废除新法,也是无用。”
“而且兵乱之事,也是这般。持新法之论的人,不愿被逐出朝堂,必然是以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之论以动陛下。”
“如此天子就算是石人,焉能不动心。如此一废一复,则是必然!”
天子听了色动,这毕仲游果真有些说法,而一旁蔡卞脸沉了下去,真恨不得叫人将这毕自游叉下去。
天子道:“卿言切中要害,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为财用不足所患,那么有何大计呢?”
毕仲游道:“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
天子一听前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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