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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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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答复 (第3/3页)

人群的喧哗里夹杂起几声惊呼。

    男人还算完好的半张脸上挤出苦涩的笑:“看来还有朋友记得我,没错,我是何琼,曾经也是个小有家资的海商。十一年前,家里生意出了变故,拿不出现钱,正值中元节,我不得不缩减了供神施孤的支出,却没想惹来了这恶鬼,说我得佛神庇佑生意通亨,赚来钱财只知自家享受,却吝于香火供奉,若不悔改,便要拿我家人投入窟窿城!”

    “我费尽人情四处举债,筹得银钱是例来供神所费的数倍,这恶鬼竟道不够,带走了我那刚满月的孙儿;我又卖掉了海船,抵押了商铺,它还是说不够,带走了我的独子;最后,我发卖了老宅,换来的仍是一句‘不够’,这次带走了我的妻子。呵呵,一家子都被恶鬼拿去,又怎会独留我一人?于是,我也落入了窟窿城。”

    “我被打入所谓利刃狱后,才晓得,这厮名为正神,却实为邪魔凶鬼,爱看人受折磨却不喜听人嚎叫,每每让小鬼以利刃戳刺囚徒,若囚徒吃痛不住哭嚎,它便发怒,将人当场分食;若忍住不叫,它便欣喜,施以更多折磨。”

    “可怜我的家小,哪儿能忍受这般折磨,都被那恶鬼给吃了,只有我,只有我这残废,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罢。

    不待文判说话。

    他猛地转身,对着陪审们,扯开衣裳。

    露出身躯上数不尽的疮口,可以窥见里面千疮百孔的脏腑。

    “你们说它该不该杀?该不该杀?!”

    场上的喧哗渐渐平息,人们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端坐高台、背悬明月的城隍。

    “罪当如何?”

    回答零星响起。

    “该杀。”

    于是令牌投下。

    “斩。”

    夜叉被按上石槽,依旧由铜虎掌刀。

    解下了口上封印,照例问:“可有遗言。”

    这夜叉稍得松缓,立时暴起挣扎,虽被死死摁住,眼里凶光四射,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书吏被吓得踉跄后退,险些失足坠海,却仍颤抖写上:癫狂,语无伦次。

    铜虎再度手起刀落。

    这一次,不唯头颅,连身子也一并丢进了海里。这等拿香火凶煞凝成的鬼神之躯,纵使元神消散了,其残留的毒血恶煞也很难妥善处理,不如丢进海里简单方便,大家都这么干,没人反对,只有雾里几声“嗷喵”独自表达不满。

    那边。

    法台下,又压上来另一头大鬼。

    人面而鸟身,却是那钩星使者。

    这头产鬼曾在铜虎手下逃得性命,因其行动迅疾,被鬼王频频遣上人间作祟,很是让李长安他们头疼,后来城隍府颁下《麻衣律》移风易俗,人心思变,这产鬼也因此中了诱杀之策而被俘,关押刘府许久,终少不了法场走一遭。

    它那所谓“血湖狱”中的囚徒已被分食一空,找不到受害者指认,好在,窟窿城建成数百年,粗粗建章立制,各司留有卷宗,十三家只顾着搜刮财宝,却把那些无用纸张留给了城隍府。

    卷宗所记,所谓钩星使者名义上是惩罚堕胎、杀婴之人,实则一些不慎流产的、婴儿早夭的也一并加害,甚至会故意作祟害孕妇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后,母亲投入血湖狱供它施暴,孩子则交给夜啼使者充当玩具。

    文判一个个念到近年受害孕妇的名字。

    有人嚎啕大哭,知情者说念到名字的妇人是他妻子,流产而死后被产鬼拖入窟窿城,坊间便传言,是女子不贞与外人珠胎暗结,忧愁之下故意堕胎才招来鬼神,丈夫始终不信,而今终于沉冤昭雪,却可怜妻子连魂魄也已不在。

    有人感慨万分,向周围解释,他听到了故人之妻的名字,他那故人一脉单传,年过三十无有子嗣,便以重金去轮转寺求子,十三家灵验非凡,不久,妻子就怀上了孩子,可惜临盆在即,那妻子却突发狂病而流产,被鬼神拖入了窟窿城,故人也郁郁而终。

    罪证确凿。

    当城隍问罪,结果自是。

    “斩。”

    ……

    几个被俘的大鬼一一授首。

    更加兴奋的人群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一句“带人犯”。

    狂热稍稍平息,各种恍然、惊疑、犹豫、惶恐、忐忑的目光齐聚过来,人们已有预感。

    于是。

    文判洪声道。

    “带鬼王。”

    铜虎亲自领队,带着一众兵马抬着鬼王庞大如山的身躯来到台前。

    它周身依旧穿刺着虬盘的槐木,曾经肥硕的躯体已被根须汲食得干枯嶙峋,一动不动,若非胸膛有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是个“活”物,真似一具巨兽倒下的尸骸。

    场中早已一片死寂,人们甚至低下头不敢投去丁点儿目光,钱塘有不可直视佛神的敬畏传统,便是祖师们的一件衣裳、一驾法轿也能叫信徒们五体投地不敢稍失敬畏,何况这一度被某些人认为是十四家的鬼王呢?

    台上,城隍与判官们见状并不失望,相反大感欣慰,之前的铺垫卓有成效,至少没有人惶恐得跪下磕头。

    “鬼王者,失其姓名,本为钱塘苦工,不堪豪右奸民欺压,愤而自戮,纠结厉鬼肆虐坊间,城中僧道苦其凶恶怜其经历,与它立誓,叫它退入地下奉其为神,年年香火供奉不绝,换其庇护一方,叫人鬼两安。然他受人香火,愈加凶厉,得人供奉,更添贪婪。数百年间,纠集凶煞恶鬼盘踞阴沟暗渠,号称‘窟窿城’,勾结巫师、毛神、无赖,盘剥百姓,血食人间。算其罪行,罄竹难书,究其怨孽,业海难容……今得书一簿,可窥一角。”

    文判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册子也是出自窟窿城,但不是什么卷宗,而是鬼王的厨子记录其饮食的膳食录。

    “大王欲食甜,取二八少女肋下肉软,洗净抄水捞出,抹去皮上油水,趁热涂上红糖放凉。蒸糯米饭一笼,以豆沙猪油拌匀备用,再将豆沙以熟猪油翻炒,加以红糖,同样放凉备用。肉改刀切片,肉片夹以豆沙,装入蒸碗,再填上糯米饭,隔水蒸熟。大王食尽蒸肉不语,问鬼姬,答滋味颇佳,然肉稍老柴。”

    “王又欲食甜,取肥嫩婴孩肉……王大悦,赏金叶三片。”

    “大王喜食舌,以伶俐少年最佳,老者舌腥,蠢者舌绵……冬腌风干,隔年食之,大王言,极似好火腿。”

    “大王腹痛,欲食粥。选肥硕者,用刀将两脯肉去皮细刮,用余骨熬汤下之,吃时加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共敲碎放汤内,起锅时放葱姜。王爱此粥滋味,令常备。”

    ……

    一条一条念下来。

    原本低垂的目光一道一道抬起,如枪似箭。

    “大王喜……”

    文判声音颤抖,终于读不下去。

    他合起册子,闭眼深深长叹,才转身稽首。

    “属下失态。”

    “无妨。”城隍道,“罪证已足。”

    他看向对面的人群,人群依旧无言,却不再是因为积威或恐惧而静默,而似风暴前的海面,平静下有波涛孕育。

    依旧问出那句。

    “罪当如何?”

    这一次,人群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没有半句杂音。

    “该杀!”

    城隍投下令牌。

    “斩。”

    ……

    鬼王被抬到崖边。

    由李长安亲自动手,他拔出腰间宝剑,此剑是为处刑,镜河专自玄女庙中借出供奉经年的神剑,可以斩妖除魔、削金断玉。

    照例问:

    “可有遗言?”

    鬼王眼珠动了动,便盯着崖下浪涛翻卷,一声不吭。

    李长安于是举起神剑,青白二气交辉,月下灿漫夺目。

    “剑下留人!”

    忽有灵光如炬照入崖案,叫两侧雾墙霎时崩灭,但见天上降下尊尊神将,个个怒火高炽,张起神威赫赫滚滚碾过人群,陪审众人本就是以法术勾来的一抹念头,当即尽数散去,带着今夜所见所闻回归本人睡梦。

    神将们纷纷拔刀立矛与城隍府诸阴神当场对峙。

    眼见一触即发。

    又见金光闪耀。

    显出一神,戴白玉冠,披狻猊甲,正是那马元帅。

    元帅身旁挟带一紫衣人,恰是那留给大伙儿三天时间再做答复的杨万里。

    如今的他不见几天前的从容不迫、风度翩翩模样,神情焦急几近狰狞,大喊:

    “住手!”

    可李长安手中神剑早已落下。

    鬼王大好人头滚落悬崖,激起高高水花。

    他振去剑上残血,收剑归鞘,再按剑冷冷回望。

    你要答复?

    这就是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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