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者的地狱 (第3/3页)
关乎灵魂能否得救的质询。
阴冷的教堂侧厅,光线昏暗。红衣主教端坐上方,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鹰。几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分坐两旁。费尔南多、卡内萨、古斯塔沃等核心幸存者坐在下方简陋的长椅上,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蜡烛和压抑的气息。
“孩子们,” 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悲悯,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经历的苦难,上帝知晓。但你们所行的…那不得已的选择…是否在上帝眼中,亦能得到宽恕?”
一位年迈的神父紧跟着发问,语气严厉:“《圣经》明言,身体是圣灵的殿!亵渎亡者的遗体,尤其以这种方式…你们在做出那可怕决定时,可曾祈祷?可曾寻求主的指引?可曾有一丝对神圣生命的敬畏?!”
质问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费尔南多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解释那刺骨的寒冷,那噬魂的饥饿,那眼睁睁看着同伴在眼前死去的绝望,那为了更多人活下去的沉重责任…但在教会森严的教义和神父们审视的目光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狡辩。他们要求的似乎不是理解,而是忏悔,是承认那无法回避的“罪”。
卡内萨抬起头,直视着主教,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疲惫却坚定:“主教大人,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上,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的时候,我们唯一想的,是如何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活到有人发现我们。我们尊重每一位逝去的同伴,我们…我们是在绝境中,以最痛苦的方式,延续着生命。这不是亵渎…这是…这是最绝望的求生。”
厅内一片沉默。神父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主教的脸上没有表情,良久,他缓缓道:“教会需要时间…需要根据教义,审慎裁定此事。在最终裁决之前,你们…需虔诚祷告,反省己身。”
离开教堂时,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扇门,仿佛也关上了通往心灵安宁的道路。教会的裁决悬而未决,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几天后,费尔南多被父亲塞尔吉奥半强迫地带到了蒙得维的亚最好的医院,进行全面的心理评估。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精神科医生,艾瑞斯·门德斯博士,温和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费尔南多起初沉默,只是低着头。在医生耐心的引导下,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无休止的噩梦,对食物的恐惧和恶心,巨大的噪音敏感(尤其是金属碰撞声和风声),对人群的恐惧,强烈的罪恶感,挥之不去的闪回画面,无法控制的惊跳反应……
门德斯博士仔细地记录着,表情凝重。最后,他放下笔,看着费尔南多,给出了诊断:
“费尔南多,你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那些噩梦、闪回、回避行为、过度警觉…都是典型的症状。你们所经历的极端生存环境,特别是…那种被迫做出的、违背基本人伦的选择,造成了深重的心理和道德创伤(Moral Injury)。”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理解和沉重,“这种创伤,远比身体的冻伤更难愈合。它侵蚀的是你的灵魂和自我认知。你需要长期的、专业的心理治疗,还有…时间。大量的时间。”
费尔南多茫然地听着。PTSD?道德创伤?这些陌生的名词,精准地描述了他如同身处地狱的煎熬,却并没有带来解脱。他抬起头,透过诊室的窗户,看到外面街道上熙熙攘攘、正常生活的人群。阳光明媚,车水马龙。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破碎的、沾满了污秽的幽灵,被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是被白雪和死亡统治的安第斯地狱,一个是再也无法融入的、对他充满审视和排斥的“人间”。
“医生,” 费尔南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还能好起来吗?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生活吗?”
门德斯博士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沉默了。窗外明媚的阳光,也无法照亮诊室内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