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位卑而未敢忘本 (第3/3页)
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刘三船夫那冰冷而沾满血污的额头上,泪水决堤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悲伤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却又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庄严与神圣,一字一句地泣血盟誓:
“船家!刘三哥!你放心!朕——大明皇帝朱由检,在此对天立誓!对黄河立誓!对你这不屈的忠魂立誓!若苍天有眼,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让朕能侥幸光复大明江山,朕必将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朕会做一个好皇帝!朕要让这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再不闻饿殍冻馁之声!此誓,天地共鉴,神明共鉴!若违此誓,教朕……教朕死后无颜再见列祖列宗,永世不得超生,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他的声音在激荡的黄河水面上回荡,在呜咽的夜风中传播,在即将破晓的晨曦中震颤,充满了无尽的悲壮与决绝!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以一个仓皇逃窜、狼狈不堪的落魄皇帝身份,而是以一个承载了万民血泪期盼、承载了一个卑微生命最后嘱托的君王身份,发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泣血誓言!
听到朱由检这发自肺腑、字字泣血、重逾千钧的誓言,刘三船夫那本已涣散无神的眼神中,终于,艰难地,露出了一丝微弱却又无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安详,仿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随着这君王的誓言,彻底消散在了这广阔的黄河之上。
“好……好……皇上……俺……俺刘三……信……信你……俺……俺在……在黄泉路上……等着……看……看着您老人家……当个……当个好……皇……”他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那紧紧抓着朱由检衣袖的手,也终于无力地、缓缓地松开了。他的头一歪,靠在赵子龙的臂弯里,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位普通的黄河船夫,在生命燃烧的最后一刻,用自己卑微的鲜血和不屈的生命,换来了大明帝国末代皇帝一个沉重如山、将改变其一生的承诺。
“船家——!刘三哥——!”朱由检抱着刘三船夫尚有余温、却已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悲痛欲绝的呼喊,那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哀恸与悔恨。
小船在赵子龙和王崇恩的奋力操控下,终于冲破了岸上闯军因为距离拉远和天色将明而渐渐稀疏下来的箭雨,在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刻,摇摇晃晃地,艰难地,抵达了黄河南岸一处偏僻的泥泞河滩。
岸上追兵的呼喊声早已被宽阔的河面和呜咽的风声所吞没,只留下这条孤零零的小船,和船上四个幸存者无声的悲泣与劫后余生的喘息。
赵子龙第一个跳下船,将缆绳胡乱地系在岸边一棵被水淹得半死的歪脖子柳树上,然后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暂时没有闯军追兵的踪迹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头看向船舱。他默默地看着朱由检依旧紧紧抱着刘三船夫的尸身,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长平公主也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伏在船舷上,瘦弱的香肩不住地耸动;王崇恩则瘫坐在船板上,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口中只是反复喃喃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赵子龙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这个名叫刘三的船夫,他的死,无疑是悲壮的,也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想在乱世中多赚点钱活下去的小人物,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了这天倾之祸,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死,像一根最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船上每一个人的心里,尤其是朱由检。
“妈的,这操蛋的世道,人命贱如草芥。”*赵子龙在心中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看向朱由检,“不过,这老小子要是真能因为这件事脱胎换骨,那刘三也算死得有点价值了。虽然这代价,太他妈沉重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个人的勇武,在这样宏大的历史悲剧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众人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黄河南岸一处相对僻静干燥的小山坡上,赵子龙用那根救过他们命也杀过敌的黑木棒,和王崇恩一起,轮流挖掘,朱由检和长平公主则用手刨,艰难地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将刘三船夫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没有棺木,没有寿衣,甚至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新堆起的黄土坟茔,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河南岸,遥望着北方。
朱由检颤抖着双手,亲自为刘三船夫培上了最后一捧混杂着血腥味的泥土。他直起身,站在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坟前,任凭冰冷刺骨的黄河晨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和那身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旧衣袍。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年,两鬓似乎都增添了几缕肉眼可见的华发;但同时,他又仿佛获得了某种奇异的新生,他那原本总是充斥着颓废、茫然、暴戾与猜忌的眼神,此刻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沉静、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与决绝所取代。他整个人的脊梁,似乎都比以前挺直了许多。
“刘三哥,你放心,朕答应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将铭刻于心,永世不敢或忘!” 他在心中默默地立下重誓,一双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地攥着。“从今日起,朕不再是那个只知在深宫之中怨天尤人、猜忌臣工、刚愎自用的朱由检!朕是大明的皇帝!朕要为这天下万民而活,为这破碎的社稷而战!朕要让这朗朗乾坤,重归太平,让所有像你一样善良淳朴、却被这乱世无情碾碎的百姓,都能含笑九泉,瞑目安息!”
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喷薄而出,万道霞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广阔的黄河水面,也洒在了这个新生的土坟和坟前那个立下泣血重誓的末代帝王身上。
黄河依旧在脚下无声地向东奔流,它见证了一场卑微而悲壮的死亡,也见证了一个帝王灵魂深处的蜕变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