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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是福薄之人。”萧妃淡然重复我的话,“在我眼里,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我相信。在旁人眼里,一定会是这样。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我十五岁的时候,嫁给至尊。”萧妃忽然讲起往事,神情恍惚。
“那时候,我是不愿意的。北方那么远,又冷,连话也不通。可是我没办法,别的公主有母亲做主,我没有。我生在二月,听老人家说,这个月份生的儿女都不祥,克父母。大概是真的,我生下来就将母亲克死。连养父母也克死,只得送到母舅家养大。”
萧妃凄然。
我只知她是南梁的公主,不知她还有这样凄凉的身世。
“世上哪有谁是谁克死的?不要乱想。”我安慰她。
她感念地拍拍我的手,继续说:“母舅家里虽然穷,可待我是好的。后来隋提亲,父亲接我回去,要我嫁过去。其实我们五妯娌里面,就数我是最没有娘家可靠的。没有母亲,父亲一共没见过几面。我出嫁之前,回到自己家里住,人人都拿我当灾星,巴不得我早嫁出去。”
我怔怔地听着。真看不出来,怪不得她常不快活。
“那时候我也认命,嫁就嫁吧,是好是坏都不过如此。谁知,先帝和先皇后都待我好,至尊待我也十分好。那时候,我不会说北话,他不会说南语。便他教我北话,我教他南语。”她眉目带上一丝淡淡的笑,“那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候。”
我忽然替她悲哀。她还这样年轻,可是已在为一生下结论。
“六娘,从前你问我,为何要格外照看你。我也告诉过你,因为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是我的心里话。”
她十分真诚,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后来我看见了至尊如何对你,才明白,其实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我。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想明白了,既然从来没有过,也就认命了。至尊和我,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他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认准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就算先头有些事体,先帝和先皇后硬压着,他心里从未真正服帖过,日后发作出来,只怕更是变本加厉。所以,就算我对付了你,他也不会移了心到我身上来,更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不会冒这个险。”
她从容地微笑,“六娘,我从旁看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与其让你整日猜疑我的用心,不如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你是至尊心里的人,他就算生你的气,天长日久总有气消的那一天,至尊可不是那种能轻易改了性子的人,到时他必定还是一样地待你。我呢,我要保着如今我的一切,我只能顺他的意。他对我终究还顾念着夫妻之情,只要他挑不出我的错来,便不会亏待我。所以他喜欢的,我便要照看着,哪怕他一时厌弃了,我还得加倍地照看着。你——明白了么?”
明白。真是明白得不能更加明白。
虽然有点心惊,但其实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省得彼此都费脑子。而且,稍微替她想想,就全盘接受了她的说辞。
谁在这世上是容易的?
我说:“妾一直十分感激娘娘。真的。”
萧妃笑笑,说:“我知道。所以我照看你,心里也不那么难受。”
若我们不是共享过一个男人,我们真的应该是朋友。
“六娘,我晓得至尊心里还有你,我不信你自己看不出来。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他,你也不必瞒我。如今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我怅然地长叹一声,“娘娘不把妾当外人,妾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
“妾想出宫。”
我这句话想必不识趣之至,萧妃竟露出错愕的神情。
“我说了那么多,你竟还是转着出宫的念头?这么说,结不在至尊那里,在你这里。”
“这,”我也不想否认,“妾也说不清。”
萧妃沉默了一会儿。
“但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如果你一定要出宫,就去求得至尊答应,只要他答应,你随时都可以走。”
我相信,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两人心中都很清楚如果我真这样做的结果。
我回到甘露殿,问下来,今日杨广还未曾要过茶。
走过书房门口,朱华康忽然递给我一件氅衣,又向内努了努嘴。我因为心里有事,怔怔地就接了下来,转脸看时,原来杨广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若在平时,我一定二话没有已将氅衣塞了回去,但此刻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轻轻地走进去。
他的睡态我是极熟的,曾经有那么多个夜晚,醒来,用手指在他面上轻轻描绘。抿紧的唇、挺直的鼻梁、微微蹙起的眉头。
双手紧紧地攥着氅衣两角,紧得指节泛白,仿佛要下多么了不得的决心,才能完成这么一件小事。
我替他盖上氅衣,退出来。半路听到他轻声叫我:“阿婤。”
我回过头。他的姿态没有变过,依然沉睡着,是说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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