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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抗拒不了也是值得原谅的。他毕竟是独孤皇后最疼爱的儿子,从独孤皇后已经微微松下来的语气就知道。他只要认错,将脸贴在独孤皇后膝上痛哭流涕,保证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过失……那么一切都会过去。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仍是皇太子,独孤皇后会帮他隐瞒,就像曾经帮杨秀隐瞒那样。
杨广是冷血的夺位者,他做得到,我知道。他应该这么做。皇位和一个女人,傻子也知道哪个重要。
“臣不敢再隐瞒。”杨广开口,房间里满满的就只是他一个人低沉的决绝的声音。
“臣自从平陈一役,见到陈婤之后,就一直属意于她。”
我来不及震惊,只是茫然地听着,心里想,是我听错了,还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陈?”或许独孤皇后比我更震惊,“那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十二年了。”杨广低声接上。
“十二年!”独孤皇后凉凉地笑,“这么说,你至少在我面前演了十二年的戏!”
杨广无言以对,只得再次深深叩首。
“你属意阿婤,那么阿萧呢?你平日对阿萧都是假的?”
杨广沉默了一瞬。
这个问题是最难答的。我都能感觉得到他心里的挣扎。
“臣对阿萧……”他缓缓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像每个字都拖了铅锤,“臣敬她重她,此生不改。但臣从未爱过她。”
“从未?!”独孤皇后又提高了声音,“你未遇到阿婤之前,难道也是从未?”
广艰难地回答,“从未。臣那时还年少,不懂何为情爱,直至遇到阿婤。”
“呵!”独孤皇后冷笑。
“皇后,此事竟至于此,皆是臣一人的罪责,请皇后……”
独孤皇后打断他,“你还有心为别人求情?”
广只得道,但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臣此生已注定负阿萧,臣不能再负阿婤。”
我震动。那一瞬间我忘记一切的规则,忘记我自己命在旦夕,抬头去看他。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犹犹豫豫爱着,又始终不敢完全投入的男人。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低伏的,绛纱单衣,革带,金钩灊,假带,方心,金缕鞶囊,袜履。他费尽心力才得穿上这一身。
他是这世上我听说过最荒淫的男人。
他却是这般爱着我,毫不犹豫的,毫无吝啬的付出。
听到这样的一席话,我已完满了。无论他过去有多少真,多少假,无论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有这一刻,也足矣。
我缓缓地垂下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又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胸口,方被胸口的暖意蒸干了。却又觉得,满身都淌过这样一种温热的水流。
甚至没有觉察独孤皇后此刻的沉默有什么异样。
“阿摩!”独孤皇后再度开口,语气郑而重之,如压千钧,“抬起头,看着我!”
杨广依言直起身。
“你对天发誓,必要做一个好皇帝!”
杨广一震,大约难以置信,故而沉默了一刻,随即叩首,“是!”朗声起誓。
“好!”独孤皇后点点头,一字一字道:“记着你今日起的誓!你若做不到,将来泉下我也不会饶过你!”
“是。皇后放心,臣必定竭尽所能,令天下长治久安。”
“你去吧。”独孤皇后合起眼,疲倦地说,“我想睡了。”
杨广告退而出。
我并不敢看他,但感觉得到,他匆忙扫了我一眼,或许心里有犹豫,但未曾停留。
我继续跪在那里。
许久。
“睍地伐……”独孤皇后梦呓似的喃喃,“睍地伐……阿娘亏欠你的,来世再还你。”
次日本是我当值,进了荣寿殿,发现杨坚正在跟太医们发脾气,大约也是逼着他们想法子治病。
我进内室,独孤皇后看看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说:“阿婤,来替我捶捶腿。”
我走过去。她又合起双眼,好似依然很疲倦,脸色也苍白,没什么血色,连嘴唇也泛青。是我害她。是我。
我怎么总是在害人?
“别哭。”独孤皇后闭着眼睛说,“也不能怪你——不能全怪你。我已经跟至尊说过了,若我去了,就让你去东宫,跟了阿摩。”
“皇后……”我狠狠地将眼泪忍回去,在这里哭怎样也是不适宜的。
“有一句要紧的话,你要答应我。”
“是。”
“阿摩性子太硬。”独孤皇后声音低弱,“别人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见事是明白的,但我怕他有时候太过一意孤行。他对你既然如此痴,想必你的话他还肯听。将来他若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擅杀功臣,或不利于天下百姓,你务必劝住他。”
叩首,“妾一定会。”
“还有一件事。”
 啦啦文学更新最快全;我听着。
“我已让阿摩立下重誓,他此一生以阿萧为嫡后,不得废立。”
我怔一下。
“是。”
“唉,阿摩是不会亏待你的,这样也好。”独孤皇后抬一抬,仿佛如果过去那样,想要抚摸我的头发,然而又无力地垂下。
杨坚进来,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八日之后,独孤皇后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