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鄢 第十一章 往事应弃 (第2/3页)
柱的阴影里,柳沫离像只受惊的小鹿,紧紧贴靠在冰冷的木柱上,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将刚才室内隐约传出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也亲眼目睹了卢禀初带着一身戾气和冰冷决绝地冲出门去。
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看那灯火摇曳下老态毕现、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师傅吕彦希,一时间,少女心中又急又疼,又是对卢禀初安危的担忧,又是对师傅境况的关心,左右为难,心如乱麻。
“哎……”静室内,那声仿佛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的叹息再次响起,如同秋叶坠落在深潭,“罢了……罢了……”
这叹息声,如同一个迟来的准许。柳沫离银牙一咬,再顾不上其他,猛地从柱子后闪身出来。她甚至没再去看一眼静室内的师傅,背上那杆细长的鸟铳,快步奔向院门边悬挂着的一盏防风气死风灯,迅速将其点燃、拎起。昏黄的灯光在夜雾中跳跃着,映着她坚毅而带着忧色的俏脸。
“扬灵!等等!”她低声呼唤着,毫不犹豫地提灯追出了小院,小小的身影迅捷地没入了王府庭院更深邃的黑暗里。
卢禀初心绪翻涌,怒火、不甘、失望、担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脚下起初只是行色匆匆,步履沉重而急促。
随着离那小院越来越远,胸中那股闷气仿佛也找到了出口,步伐越来越快。走过青石小径,越过石桥月洞,直至出了王府那气势恢弘的侧门,他的步子再也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几乎是小跑,然后是狂奔。
清寒的夜雾丝丝缕缕地漫起,如同游荡的薄纱,缠绕着街巷两旁的屋舍和草木。点点碎钻般的星光艰难地穿透这淡淡的寒纱,投下朦胧不清的光晕。一条蜿蜒的小溪汩汩流淌,在夜幕下闪烁着月光清冷的光泽,仿佛是为这迷途之人无声地指明方向。
不知奔跑了多久,肺叶如同火烧,双脚也隐隐酸痛,卢禀初终于在城边那座熟悉的青石拱桥上停了下来。他扶着冰凉的桥栏,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些许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腰间摸索什么,却摸了个空,动作微微一滞,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剪不断,理还乱’……”他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桥栏,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拍打进这磐石之中,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真是……别是一般滋味,锁在心头啊……”
烟般的薄雾无声地飘荡,濡湿了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轮廓,为寂静的夜风披上了一层轻纱;雨意未至,层云却在天空堆积,悄悄遮掩了那一轮孤清的银盘,将漫天星斗的光芒也一并蒙上了一层灰翳。
眼前这迷蒙空旷的景象,反而奇异地抚平了他一些躁郁。卢禀初倚着桥栏,微微仰头望着被云层遮蔽的黯淡星空,疲惫和一种无力的虚无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自嘲:
“呵……卢禀初啊卢禀初,你汲汲营营、披星戴月……奔波至今,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低声问着自己,更像是在诘问这无常的命运,“或许……我心中早已猜到了结局……只是……只是不甘心承认……”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认命,“何必再徒劳挣扎,白白耗去时光……”
朦胧的星光虽然黯淡,却有一种让人沉溺的魔力。卢禀初望着远处幽深的夜空,目光渐渐有些失焦。突然,视野里一点微弱的、在浓雾中穿梭的光,闯了进来!那光点很小,但移动速度异常之快。并且……仿佛在迅速变大?越来越亮。
“?!”卢禀初猛地警醒,心中莫名一悸,迅速后退几步!多年的警觉让他立刻想到某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什么东西?!”
“扬灵——!!!”
一声尖锐得几乎破音的熟悉呼喊,伴随着破空声,那“亮星”竟带着一股猛烈的劲风,直扑他面门而来!
卢禀初头皮瞬间炸开,想也不想,扭头拔腿就跑!鬼怪?!暗器?!追踪之物?!
然而念头刚起,一只温热却极其有力的手,已经猛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死扬灵!是我!柳沫离!”
急促的喘息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冽气息喷在他耳畔。卢禀初惊魂未定地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鬼怪!分明是柳沫离提着她那盏摇晃的、在雾中如同星光的气死风灯。
“你……吓死我了你!”认清来人,卢禀初高悬的心脏瞬间落回肚里,随即一股莫名的火气就顶了上来!他抬起手,一记栗暴就敲在柳沫离的额角,“大半夜雾气沉沉的,你提着个灯冲那么快,我他娘以为遇见追命的魔怪了。”
“啊!你敢打我!”柳沫离吃痛,捂着头,顿时柳眉倒竖,所有的委屈担忧瞬间化为怒火。她将手中灯盏用力往桥栏杆缝隙里一插固定好,不等灯光稳定,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老虎,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摆开架势。“臭扬灵!我让你跑!让我看看你这七年!到底练了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卢禀初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没等他应战,柳沫离的拳脚已经如同暴风骤雨般招呼上来。
她的攻击凌厉而刁钻,身法灵动如狸猫,更重要的是……招招狠辣。尤其专攻卢禀初的下盘。双足扫、绊、勾、撩,如同灵蛇乱舞,双手也没闲着,精准地拍向他腰腹软肋等要害,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
“让你跑!混蛋!混蛋!混蛋!”一边打,她嘴里还一边泄愤似地数落着。
卢禀初骤然遇袭,加上本就虚弱,一时间竟被她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他根本无心真的动手,只凭着经验和本能连连闪躲、格挡,堪堪避开她那凶狠的拳脚组合,心里哭笑不得:这丫头是真想把我揍一顿出气啊!
就在他疲于应付下盘攻击,一个重心不稳之际,柳沫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极其隐蔽却刁钻的脚勾悄然伸出。
“卧槽!”卢禀初心头一凛,眼看就要被绊倒!
电光石火间!卢禀初眼神一凝,强行将重心后拉,同时借着后移之势,右手闪电般探出。在柳沫离即将得逞、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的瞬间,他精准地搭住了她因用力前伸而稍显僵硬的左臂,借力打力,轻轻一带。
“呀!”柳沫离惊呼一声,只觉得一股巧妙而不可抗拒的力道传来,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就向前扑去!
眼看那张清丽的小脸就要和坚硬的桥板来个亲密接触!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也及时护在她身前。一股男子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火药味的熟悉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卢禀初将她轻轻一带,顺势拉回了怀中。
温热的躯体毫无间隙地贴上来,有力的心跳声穿透薄薄的衣衫,清晰地擂在柳沫离的背心。惊魂甫定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羞涩。
她原本因剧烈打斗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瞬间变得如晚霞般滚烫灼热。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只能死死地低下头,用几乎能埋进胸口的角度,避开卢禀初那近在咫尺、带着笑意的目光,呼吸急促,心脏咚咚咚地擂鼓般狂跳着。
卢禀初低头看着怀中这只炸毛后瞬间又变成乖巧鹌鹑的小老虎,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她僵硬的身体和强忍的羞怯,一时间也忘了彼此刚才还在大打出手。他嘴角忍不住又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促狭的坏笑,故意拖长了调子调侃道:
“啧……柳大小姐,七年不见,本事没见长嘛……看来是疏于‘实战演练’?啧啧,‘圣平如初’啊,‘平’得很……”他刻意加重了某个字的发音。
“卢!扬!灵——!!!”
这带着赤裸裸暗示的调侃如同火星落入火药桶。柳沫离瞬间爆炸,所有的羞涩、温柔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猛地一拧身,挣脱了卢禀初的怀抱。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卢禀初还沉浸在调侃得逞的戏谑中,完全没料到她的爆发如此猛烈。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瞬间打破了桥头寂静的夜幕!
力道之大,打得卢禀初脑袋嗡的一声,脸颊火辣辣地刺痛,半边脸瞬间就麻木了。
“你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柳沫离羞愤欲绝,一张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那双明亮的眸子蓄满了水光,像是随时要倾盆而下,“卢禀初!你个王八蛋!姑奶奶担心你!大半夜跑来追你!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混账话的!你就是个天下第一大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卢禀初捂着迅速肿起的半边脸颊,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似乎还有一丝腥咸。他看着眼前如同被踩了尾巴、炸毛怒斥的小猫般的柳沫离,那点因恶作剧而起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后悔和浓重的尴尬。
卢禀初心想:完了完了完了……彻底搞砸了……这张破嘴啊!人家姑娘好心来找我……我这干的叫什么事……邀请她回家?我疯了不成?这话说出口,被李承宗那几个长舌鬼知道,指不定编排成什么香艳话本!我卢大少爷的清白还要不要了?!可是……可是看她这架势……我要敢说是开玩笑逗她玩的……那怕不会被一铳打死……
他看着柳沫离又羞又怒、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心头那点犹豫瞬间被不安和不忍压垮。他干咳一声,强自压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地看向别处:
“行行行……我混蛋……我承认我混蛋行了吧?……那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该消了点吧?……要不……呃……”他尴尬地用一只手指下意识地、反复地摩擦着依旧刺痛的脸颊,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含糊得几乎听不清,“……去……我那破地方……歇会儿?喝口茶……润润嗓子?”
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给自己再来一巴掌,这都说了些什么啊?!孤男寡女,夜半更深……去家里坐坐?!卢禀初!你个猪脑子!柳沫离那眼神,怕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别有用心的登徒子了!他现在连摸脸颊的动作都变得僵硬无比,尴尬得快要把那块皮给搓破了。
凛冽的夜风仿佛也在此刻变得温柔了些许,轻轻拂过桥面,撩起柳沫离散落在颊边的几缕柔软发丝。她原本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卢禀初那含糊的邀请后,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猛地僵住。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似乎想掩饰什么,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红霞,连带着小巧玲珑的耳垂都如同透明的玛瑙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蝶翼,在朦胧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羞怯的阴影。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柔软: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轻轻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
卢禀初被她这从未有过的柔顺姿态和问话激得浑身一僵,瞬间头皮发麻!心中无声地哀嚎着:
卢禀初心想:姑奶奶!救命!我真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想缓和气氛啊!你、你这反应!让我怎么接?!现在要是改口说“逗你玩的”,你看我像逗你玩的样子吗?!
他心里天人交战,翻江倒海,脸上却强行维持着那一副“小爷我就是随便招呼一下”的浑不在意表情,甚至还耸了耸肩,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拉长声调:
“昂——不然呢?怕我那儿太寒酸,委屈了你柳大小姐不成?走吧走吧!脚都站麻了!”他转过身,仿佛要掩饰自己狂跳的心和僵硬的表情,率先迈步朝着黑暗的街道走去,背影甚至透着一股子急于逃离现场的仓促。
柳沫离望着他那有点慌乱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飞快地掠过眼底,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从栏杆上拿起自己的灯盏,低头跟上。
长长的寂静,如同流淌的溪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去。只有晚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只有脚下石板路的轻响,只有彼此的心跳在加速鼓动。
暮云不知何时悄悄散去,露出重新璀璨的星河,如同倾倒的琼浆玉液,洒满了深蓝的苍穹。银河无声地流淌,承载着亿万星辰的微光,在头顶蜿蜒璀璨。初秋的薄霜悄然凝结在桥边的桂树叶子上,晶莹剔透,又随着夜风的呼吸缓缓消散,只余下清寒的光泽倒映着那轮孤悬的明月。
月辉如水银般静静地流淌,无声地洒落在两人沉默前进的侧脸上,映照着各自心中无法言说的波澜与悸动。就这样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有淙淙溪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声音陪伴着,直到卢禀初那扇熟悉的、漆色半旧却气势犹在的府邸大门,如同沉默的巨兽般矗立在眼前。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卢府”两个遒劲的大字牌匾。
卢禀初的脚步终于在大门口停下。看着那熟悉的门环,一路上硬撑着的“浑不在意”瞬间土崩瓦解。一种莫名的、混杂着近乡情怯与此刻特殊心境的巨大压力,如同沉重的大门般当头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抬起手,停在半空,距离冰冷的门环只有半寸,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个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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