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锁横江·龙旗裂帛·新元肇始 (第2/3页)
在临时搭建的硬板床上,左臂被榴霰弹片削掉的一块皮肉依然红肿,包裹的绷带渗着暗红血水与草药的褐色汁液混杂的污迹。伤口灼痛难忍,他却挣扎着要坐起身。远处,一阵阵清脆绵密的鞭炮声穿透潮湿的空气传来,带着久违的年节气息。
“陈会长!您这是作甚!使不得!”一位穿靛蓝旧布衫、腰系围裙的华人阿姐急忙抢上前扶住他胳膊,眼中是真诚的担忧,“胡大统领千叮咛万嘱咐,前线就指着您管营务粮秣,您这伤口要是再崩开了,我们可真没脸去见大统领的!”
陈敬之勉强一笑,甩动那只还能使力的右手,轻轻但不容置疑地推开阿姐的手:“莫拦我。大统领说了,咱们炎华人过年,再难再险,也得让每条街巷的灯笼都亮堂堂地挂起来,驱驱这几十年的晦气!我这右手啊,捏不动刀,写几个字……还使得上劲。”
濡湿的红纸在简陋的案上铺开,墨条在粗陶砚里缓缓研动,墨汁带着一股新年的微涩焦香。他一笔一划,手腕微颤却字字千钧:
上联:龙旗卷处风雷息!
下联:赤子归来草木春!
横批:赤土为家!
墨迹淋漓,未待全干,帐篷外丝丝冷雨飘入,洇开了“卷”、“归”二字的笔画,晕染出一片深沉的墨团。围观的人都未觉可惜,只觉得那团湿润的墨迹,如同洗刷旧日耻辱的泪水,又似新土浇灌后的希望。
“噼里啪啦……”
当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第三次炸响时,一阵喧闹和嬉笑声由远及近。一队裹着棕榈叶蓑衣、赤着黝黑脚板的土著少年,合力抬着两只沉重的竹筐出现在破败的街口。筐里是新采摘的硕大榴莲和饱满的山竹,散发出浓郁而略带发酵感的果香。领头那个脸蛋圆圆的少年用生硬但极努力的华语高喊,带着一丝羞涩的兴奋:“陈叔叔!阿爸说,汉人过年,我们也要送年礼!新摘的!”
陈敬之猛地抬眼,望向那个少年纯真的笑脸和身后那些同样洋溢欢喜的土著少年。雨丝落在他的眼角,与眼眶里猝然涌上的滚烫混在一起,热辣辣地滑过脸庞。他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隧道,清晰无比地看到——就在这同一条街口,荷兰巡捕狰狞地挥舞着镶铜刺的牛筋皮鞭,抽打在衣衫褴褛的华人摊贩身上,鞭梢带起飞溅的血珠。而那时,几个懵懂的土著孩子,就躲在不远处的椰树下,指着华人哭泣的脸,学着巡捕的样子拍手嬉笑。笑声如此相似,却在十年后的同一个地方,因着倒下的皮鞭,升起的龙旗,酿出了截然相反的滋味。
他喉头哽咽,吸了口气,用尽力气,笑着对旁边那位阿姐说:“收下!收下!按人头,每位小兄弟回赠一包上好的闽红!告诉他们,从今日此晌午起——泗水,再无唐人街、爪哇巷之分!这儿只有一个家,叫作‘炎华’!”
野战医院的纱布绷带依旧是比弹药还紧张的物资。陈敬之肋下裹着渗血的绷带,强忍着行动间伤口牵扯的剧痛,穿梭于弥漫**与药味的病床间。但他的军装口袋,却像一个充满温情的戏法口袋,总能变出几块甜糯的麦芽糖。他会悄然塞进某个因炮击而吓得全身筛糠的小难民汗津津的手心里,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味道:“囡囡莫怕,吃糖……吃了糖,外面的炮声就吓不住侬了。” 华人巨商刘记米行那位文弱的少东家,恭敬地捧来最新的粮食进出账册请他画押。陈敬之只翻开了两页,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便用嘶哑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在总目旁空白处用蝇头小楷批注:“即日起,所有官仓粮食出放,按华裔三成、土著七成配发!”窗外,堆积如山的米袋在细雨中垒成土黄的山丘。更远处,几艘崭新的、带着热带雨林清新气味的爪哇式渔船,正顺着新修的滑道,“噗通”、“噗通”滑入曾吞噬过殖民者奢华游艇的泗水港。船台下未熄的烈焰,跳跃着灼热的光,映红了一片微澜的海水。
当陈敬之带着一身医院里的消毒水和糖厂特有的焦甜混合气味,裹紧肋下被二次浸透的绷带踏进商会那间还算完整的堂屋时,整个屋子里的算盘噼啪声骤然一停。空气变得凝固。他左臂的创伤是三天前带队清剿一支溃退到种植园里的残敌时,被一颗铅子擦臂而过削开的,血染透了几层裹伤布。他没坐在上首那把仅存的、一条腿还瘸着的太师椅上,而是斜靠在门框旁。“各厂仓房里存着的硫磺硝石,总数还有几何?”他的目光扫过几位大管事,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浮,但条理清晰。立刻有人呈上早已准备好的清单。他接过来,只是略略瞟了一眼最后的总目数字,“除本地火药厂应急所需,余下的,尽数运往龙牙港(新加坡),交第三舰队军需官处。”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张纸,“他们的炮弹,管够比管饱强,万万断不得!”
一位须发皆白、面皮如同干枯老树皮的老米商,迟疑着捧上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账册,那是他毕生家业的命根子:“东家……东翁,”他抬眼看看窗外荷枪实弹巡逻的炎华土兵,言语间满是难以掩饰的忧虑,“蔗糖、雪茄、蓝靛堆在仓里终究会坏。按说往年此时,该装船运往悉尼发卖了……可眼面前这阵仗,老朽心头实在惶然……这些……这些兵爷们……当真能替咱守住这爪哇之地?荷夷……西夷……能善罢甘休?”
陈敬之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一生在殖民者夹缝中求存的老商人眼中深重的忧惧,心中感慨万千。他接过那卷沉重的账册,并未翻开,而是直接用指甲尖在油布封面的硬角上,用力刻划起来。指甲划过坚韧的牛皮,发出“刺啦”的微响。片刻,两个力道千钧的汉字显露在斑驳的油布上——“同泽”。他抬头,目光直视老人浑浊而透着关切的眼睛:
“老叔,您老看这两字。”他指着油布上的刻痕,“韩定涛将军的十五艘铁甲巨舰,就是一把锁,死死铰在马六甲海峡的喉咙口!舰炮锁海!王铁锤、李定边的数万精锐,就是一把铁锤,牢牢夯在爪哇各要冲!爪牙镇陆!甘蔗堆在仓里会烂,金子埋在土里也会生锈。咱们就是要把它换成雪白的澳洲棉花!换成冰冷的德意志钢锭!换成比利时最精密的机床!运回来!明年!我敢跟您老立字据!就在这巴达维亚河口,咱们的‘炎华机器局’就能开炉点火!咱自己炼钢!自己造枪!”话至此,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攫住了他,他急忙用袖口捂住嘴。一阵剧烈痉挛过后,袖口内侧洇开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
他缓了口气,挺直了因疼痛而佝偻的腰背,迎着老商人惊骇痛惜的眼神,声音依然尽力稳住:
“劳烦老叔传话下去!今年春节,凡我炎华子民所营生厂铺作坊,门头一律悬龙旗!大红灯笼高高挂!也告诉厂里的伙计学徒,告诉街上的娃娃们——从今日起,咱们站在南洋这片赤热的土上,脊梁骨是直的!头顶青天上有龙!不再是任人踩踏、随时可以拉去填壕坑的猪仔!”
三宝垄城,除夕夜。连绵数日的恼人冷雨竟然悄然停歇了。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挂在被战火熏得发黑的天际,将柔光铺洒在被冲刷过后的、残破却充满奇异活力的城市街道上。土著部落低沉、悠远的长笛声“呜呜”响起,那音调苍凉古老,仿佛穿透了千年雨林。而此刻,与之应和的,是华人聚居区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烟火那锐利的“噼啪”炸裂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这一刻竟奇异地交织、融合,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的交响,回荡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飘入敞开的窗棂。城市正中心,那座曾被荷军用作总督行辕、如今被改为临时军管指挥署的坚固门楼前,象征着新生炎华政权的蓝底龙旗第一次在新领地的正朔之夜升起!旗杆被牢牢固定住,那龙纹蓝底旗在微寒的夜风中舒展飘扬,旗角那一圈象征本地精神的蓝花楹刺绣纹样,在月色下闪烁着一种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温和微光。
王铁锤和李定边,这两位曾并肩屠龙、如今又并肩肩负起镇抚南洋重任的将领,一同沉默地伫立在军政府门楼前那根新立的旗杆之下。月光勾勒出他们风尘仆仆却挺直如松的轮廓。他们的目光越过欢呼雀跃的士兵和民众,看着那些炎华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把印着“炎华南洋公司”字样的纸包水果硬糖,塞进一群群裹着破烂棕榈叶衣、脸上却笑开了花的土著孩童的手中。糖果纸在月光下闪烁着廉价却夺目的彩色光泽,背面的图案是一只奔跑的袋鼠与一条腾云驾雾的苍龙,奇异地和谐共舞。
李定边将手里粗糙的陶土酒壶递到王铁锤面前,声音里少了几分惯常的冷峻,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西部那些最排外的大部族酋长,今天派来使者了。递了话,愿意帮我们看守山里的几座大橡胶园,防备逃进山里的溃兵糟蹋……”
王铁锤一把接过酒壶,“咕咚”灌下去一大口,烈性的高粱酒如一道火线滑入喉中,辛辣感刺激得他眯起了独眼。酒液顺着他连日未刮的浓密络腮胡须淌下,点点滴落在布满尘土的皮靴上。“好酒!”他咧嘴一笑,被本地出产的槟榔汁液浸得发黑的门牙在月光下分外显眼,“应了!开春就动手!把荷夷留下的那些库房废铁都找出来,挑块好地界儿,建它几个大铁匠铺!咱教他们打锄头!开荒垦地!也教他们打铁矛、修钢刀、造猎枪!人要活命,腰杆子得硬!”
话音未落,远处城西的密林方向,突然爆豆般传来一阵急促清脆的枪响!哒哒哒——!是装备了全新毛瑟1871步枪的巡逻队!隐隐的呼喊声穿透静谧的夜传来,是残余的、冥顽不灵的殖民者武装趁新年发起的一次绝望反扑。王铁锤的独眼猛地眯成一道杀机四溢的细缝,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阴魂不散!这群红毛鬼,骨子里还做着拿皮鞭统治南洋的春秋大梦!以为这里还是他们圈养的羊圈!”
几日后。西部梭罗河上游靠近原始雨林的浑浊河段。“护田队”这个临时更改的名号下,是清一色手持崭新毛瑟步枪的精悍士兵,他们悄然无息地随着几位熟悉密林路径、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土著老猎手,在蔽日的藤蔓与潮湿的腐殖质中穿行。情报是土著部族贡献的,目标很明确:一群约三十余人、携带精良武装的郁金香国精锐溃兵和死硬殖民者,正依靠香蕉树干搭建的简易壁垒,扼守着这处隐秘的河流拐弯口顽抗。
战斗毫无悬念,更谈不上波澜壮阔。土著猎手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湍急的河水中,如同古老传说中的水鬼。而岸上,来自“护田队”的交叉火力封锁了任何敢于露头的机会。惨叫声在短暂的片刻密集响起,来自水下——那是土人锋利的石刀割断脚踝肌腱的声音!旋即,岸上的毛瑟枪清脆而冷酷地点名。战斗从第一声惨嚎到最后一声枪响,仅仅持续了一袋烟的功夫。
浑浊的河水不再平静。一片粘稠的、如同被稀释了的龙血般的淡红色污迹,随着水流缓缓漂散开来,晕染开一大片浑浊的底色。几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或漂浮,或半沉在岸边。残余的恐惧凝结在他们僵硬的脸上。
雨后初晴的清晨,湿热的晨雾笼罩着营地。红羽酋长卡鲁排众而出,步履缓慢却无比庄重。他手中捧着一束沾染晶莹露珠、还带着丛林湿润泥土气息的香兰草(一种被土著视为具有强大疗愈和净化力量的神圣植物)。但此刻,嫩绿的草叶边缘,分明沾染着点点尚未干涸的猩红血珠。他将这束混合了生命与死亡的草束,缓缓递到王铁锤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刻骨的疲惫和解脱:
“你们汉人有话,‘以德报怨’。”他用尽全力,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拗口的句子。
“我们的祖先传下的道理:‘以血偿血,世代相承’。今天,流在梭罗河里的血,”他指着草叶上的血痕,“够了。族仇,报了。”
王铁锤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位苍老的战士,看着他眼中那穿越了百年的深仇终于沉淀下来的沉重。他没有说话,伸出那只沾满火油和硝烟泥土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束带着露珠、染着血痕的香兰草。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这束沾血的圣草,稳稳地插在了自己那支崭新的毛瑟枪管前端。那青翠与血红,在黑沉的钢铁枪身上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力量与未来宿命感的奇特图景。
“好!”王铁锤的声音斩钉截铁,“既已血债血偿!那就以德立政,以血立碑!”他蓦然转身,对着亦步亦趋的书记官下达军令,声音洪亮得足以穿透林梢:
“记!巴达维亚城(今雅加达)中心集市广场,以最快速度,立碑一座!”
“碑文无需赘言,只刻三行大字,每一字都要凿透人心:
第一行:罪!
第二行:恕!
第三行:生!”
正月初一,南天拂晓。炎华龙兴之地,天极宫紫宸殿。胡泉手中的朱笔尚悬在半空,笔尖的朱砂殷红如初凝之血。宽阔无比的黑檀木九龙御案上,三份来自不同方向、轻重如同三座巨山的急报在他面前摊开,每一份都散发着异域硝烟的余味:
其一,来自巴黎的密线,仅寥寥数字如寒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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