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地基上的水痕与生命的胎音 (第2/3页)
露的手背很快冻得通红。她浑然不觉,琥珀色的眼睛只专注地盯着水流浸润的每一寸土地,确保没有遗漏。直到整片筏板都均匀地覆盖上一层湿润的水光,她才直起腰,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
傍晚,夕阳熔金,将灯塔巨大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海岸线上。阿汐的身影又会准时出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晚风往往比清晨更猛烈,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深秋的萧瑟,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落日余晖将她浇水的剪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显得格外纤细而坚韧。
如此往复,风雨无阻。
海角村的阳光,即便是冬日,只要放晴,依旧带着海边特有的穿透力和紫外线。十天过去,效果是惊人的。阿汐原本蜜色的、健康润泽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黝黑,尤其是脸颊、鼻梁、额头这些凸出的部位,颜色更深,像抹了一层薄薄的、均匀的赭石粉。原本细腻的肤质,也在海风和低温的侵蚀下,显出一种渔家姑娘特有的、略带粗粝的质感。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像被精心擦拭过的琉璃。
这天傍晚,阿星从镇上取了些新买的建筑五金件回来。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辉慷慨地泼洒在初凝养护的地基上,也笼罩着正在弯腰浇水的阿汐。她专注地侧对着他,夕阳勾勒出她柔美的脖颈线条和微微弓起的腰背。阿星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熟悉的蜜色被一种更深沉、更接近泥土的黝黑取代,在夕阳下泛着一层健康却陌生的光泽。脸颊上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被海风吹出的干燥纹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扑面而来。
阿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极其古怪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那情绪复杂难辨,有心疼,有愧疚(本该是他来做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自家精心养护的小苗突然变了颜色、既熟悉又陌生的……好笑感?这感觉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
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随即迅速抿紧,试图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笑意。但眼底那瞬间泄露的、带着暖意和促狭的光芒,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他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忍住,一声极低、极短促、带着砂砾摩擦质感的轻笑,从紧抿的唇边泄了出来:“……嗤。”
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晚风和海浪声中。但阿汐对阿星的气息和任何细微动静都敏感得惊人。她猛地直起身,转过头来,手里还握着滴水的旧水瓢,一脸茫然:“阿星哥?你笑啥?”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微糙的皮肤,“我脸上……沾泥巴了?”
阿星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不自然。他摇摇头,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重的铁桶,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平时软了几分:“……没。水……够了吧?”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被水浸润得发亮的地基上,“天冷……早点回。”
阿汐狐疑地看着他明显不太对劲的侧脸,又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泥点的手,小声嘀咕:“奇奇怪怪的……”不过阿星主动接过重活,还是让她心里甜丝丝的,暂时把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
时间在灯塔的守望和海浪的冲刷中悄然滑过。新房的筏板基础在阿汐日复一日的“滋养”下,安然度过了最关键的养护期,变得坚硬如铁。与此同时,阿星那本在网络上连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灶》,也终于迎来了它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实体书首发上架日。
阿星自己并未过多关注。对他而言,书写完,稿费收到,那本书的使命似乎就完成了大半。他更关心的是建材的选购、地基的验收、以及如何用有限的预算把图纸上的“家”完美地建造出来。
然而,网络的浪潮却以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汹涌姿态拍岸而来。
首发日定在午夜零点。当晚,阿汐早已在灯塔角落那张铺着厚厚干海草的“床”上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阿星则坐在小木桌前,就着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灯塔尚未通电),在笔记本电脑上查阅着几种不同外墙保温材料的性能参数对比,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忽然,搁在桌角那只破旧的手机,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密集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塔内格外刺耳,屏幕更是闪烁不停,刺眼的白光将阿星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阿星皱眉,以为是骚扰信息。拿起来一看,屏幕竟被瞬间涌入的、来自不同社交平台和阅读APP的推送通知彻底淹没!
【爆!星海新作《灶》首发即屠榜!各大平台销售记录刷新中!】
【服务器崩了!《灶》上架瞬间流量超载!技术小哥正在抢修!】
【速报!《灶》首小时销量破百万册!出版界新神话诞生!】
【泪目!从《孤塔》到《灶》,星海用文字完成了最震撼的生命救赎!】
【热搜第一:#星海 灶# 读者:这才是真正扎根大地的力量!】
推送一条接着一条,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细看标题。手机滚烫,震动不止,像一只被抓住后拼命挣扎的鸟。
阿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点开其中一个链接,跳转到一个阅读APP的书籍页面。页面顶端是《灶》那熟悉的、带着温暖烟火气的封面设计。然而,封面下方本该显示购买和阅读的地方,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只有一行冰冷的小字提示:“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他又点开另一个平台,情况如出一辙。甚至他常去查阅资料的那个小众建筑论坛,此刻首页也被《灶》的讨论帖刷屏,无数陌生的ID在激动地发帖、回帖,页面刷新速度飞快,服务器显然也在苦苦支撑。
就在这时,手机“叮咚”一声,一条新的短信挤了进来,来自他的责编:
“星海老师!炸了!彻底炸了!!服务器崩了三个!首印一百万册秒光!加印两百万已经在路上!恭喜!!!(后面跟着一串激动到语无伦次的感叹号)”
阿星握着滚烫的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数字和字眼,一时有些恍惚。百万册?秒光?服务器崩了?这些词汇离灯塔的冰冷石壁、离他手中正在对比的保温材料参数表、离窗外永恒的海浪声……都太过遥远,遥远得像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喧嚣。
“阿星哥……?”阿汐被手机的震动声和屏幕光扰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声音软糯含糊,“怎么了?手机……坏掉了?”
阿星回过神,将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密密麻麻的推送通知和责编那条激动得破音的短信,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
阿汐凑近,眯着眼,努力辨认着屏幕上跳动的字。她的识字量在阿星的教导下进步飞快,但面对如此密集的信息,还是有些吃力。她捕捉到了“星海”、“灶”、“百万册”、“炸了”、“恭喜”这些关键词。
“百万……册?”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对她来说天文般的数字,眼睛一点点睁大,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阿星,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芒,像夜空中所有的星辰瞬间坠入其中!“阿星哥!这是……这是你的书?卖了一百万本?!天哪!”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像只快乐的小鸟,一下子从“床”上蹦了下来,赤着脚几步就冲到阿星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成功了!阿星哥!你又成功了!太棒了!太棒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海潮,瞬间将阿星包裹。他看着阿汐因兴奋而通红的小脸,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崇拜与骄傲,那份因网络喧嚣而产生的疏离感瞬间被冲淡。他反手握住阿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滚烫温度。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这一次,不再压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释然和巨大的满足:“嗯……成功了。” 他拉过阿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两人头挨着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遍遍刷新着那些依旧卡顿、但不断跳出新喜讯的页面。每一次“服务器繁忙”的提示,此刻都变成了甜蜜的烦恼;每一条新跳出的祝贺信息,都像是投向这片冰冷灯塔的温暖炭火。他们分享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也分享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像两个守着宝藏的孩子,叽叽咕咕,低声笑语,直至窗外深沉的墨蓝色天幕,被东方海平线上第一缕微弱的晨曦悄然渗透。灯塔里的这一夜,没有睡眠,只有文字带来的巨大荣光在无声燃烧,将两颗心烘烤得暖意融融。
然而,命运的馈赠,总在不经意间标定着它的价码。巨大的成功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效力猛烈,褪去后留下的空白与压力却更加难熬。
《灶》的爆火,将“星海”这个名字再次推上了风口浪尖,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赞誉、解读、邀约,以及……无形的枷锁。编辑委婉地提醒他保持更新频率,维持热度;出版社催促着新书的构思和进度;网络上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分析他《灶》的成功密码,期待他下一部能带来更大的震撼。无形的压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沉甸甸地压在阿星的心头。
新家的建造如火如荼。地基之上,砖墙开始一层层垒砌,脚手架如同钢铁丛林般拔地而起。阿星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选砖、监工、核对图纸、和施工队沟通细节……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都凝聚着他对未来“家”的具象渴望。这本该是充满希望和力量的劳作。
可当他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灯塔,坐在小木桌前,试图打开文档,继续那本在《灶》完结前就已开始构思的第三部作品时,大脑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台灯昏黄的光线(新家动工后,他们咬牙给灯塔拉了根临时电线,装了个节能灯泡)笼罩着键盘。屏幕上是新建的空白文档,标题栏孤零零地闪烁着一个字:《根》。这是他预想中的主题,比《灶》更深沉,试图探讨人与土地、与血脉、与创伤记忆之间那种盘根错节的联结。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脑海中那些曾经鲜活涌动的意象——老陈头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礁石的触感,阿海伯修补渔网时专注的眼神,海婆婆讲述古老海祭传说时悠远的声音,甚至他自己在冰冷海水中下沉时看到的、来自灯塔的那一缕微弱却固执的光芒……所有这些曾滋养他写出《孤塔》和《灶》的源泉,此刻都变得模糊、干涸,如同退潮后暴露在烈日下的滩涂,只剩下龟裂的纹路。
他强迫自己敲下几个词:“泥土”、“血脉”、“沉埋”……字句干瘪,毫无生气,像被晒干的鱼。删除。再写:“他站在新砌的墙边,手指抚过粗糙的砖缝……” 感觉虚假,矫揉造作,远不如他在工地上抚摸那些真实砖块时感受到的温度和颗粒感。再次删除。
一股冰冷的烦躁感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咙深处那熟悉的、经年不散的锈蚀感带来的隐痛,此刻也变得格外清晰、尖锐,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摩擦着声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脖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压下那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文档依旧空白。灯塔外海浪的轰鸣,此刻听来不再是永恒的乐章,而像是对他枯竭灵感无情的嘲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他。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光瞬间熄灭,将他整个人沉入更深的昏暗里。他颓然地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沙塔。
不知过了多久,阿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刚刚在临时搭的简易灶台边收拾完碗筷,手上还带着淡淡的洗碗水味道。她敏锐地察觉到阿星周身笼罩的低气压,像一片沉重的阴云。
“阿星哥?”她轻声唤道,挨着他身边的小凳坐下,带着海盐和皂角清香的身体轻轻靠着他紧绷的胳膊,“写……写不出来吗?”
阿星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疲惫和烦躁的咕哝:“……嗯。” 声音嘶哑得厉害。
阿汐伸出温热的手,覆盖在他用力按压着脖颈的手背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手慢慢拉了下来。她的手指带着薄茧,温暖而干燥,轻轻抚过他喉结旁绷紧的肌肉。
“不急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海风拂过细沙,“累了就歇歇。房子盖好……要好久呢。故事……也像盖房子,要……慢慢垒砖头,对不对?”她用最朴素的比喻安慰着他。
阿星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阿汐指尖温热的抚慰,心中那冰冷的烦躁和窒息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他抬起头,在昏黄的光线下看向阿汐。她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支持。那目光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内心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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