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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叩五台·文吉疗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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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血叩五台·文吉疗疮 (第3/3页)

”他脸色发青,挥手就要赶人。

    虚云却异常平静。他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疯狂蠕动、啃食腐肉的蛆虫,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痛苦和厌恶,反而缓缓地、极其清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极其复杂,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淡然,一种勘破皮相的悲悯,还有一种奇异的感恩。

    “店家莫慌。”虚云的声音温和而稳定,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伤口,“它们……是在替我啖尽这皮囊里的业障污秽呢。”

    店主和觉明都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虚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蛆虫上,语气平和,如同讲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此身本是四大假合,脓血污秽所成。这些生灵,食我腐肉,解我病痛,免我割剜之苦,岂不是菩萨派来的使者?它们饱食而去,我身得清净,彼此两便,何惧之有?何嫌之有?”

    店主被这番话震得张口结舌,赶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形容枯槁却眼神清亮如寒星的和尚。觉明心中的恐惧和恶心,也在师父这超乎常理的平静与慈悲之语中,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惭愧。

    那一夜,虚云在剧痛中昏沉睡去。朦胧间,他仿佛置身一片无垠的莲池。池中千叶莲花盛开,宝光流转。其中一朵最大的青莲台上,端坐着一位雍容慈祥的妇人,眉眼间依稀有着他梦中无数次勾勒过的母亲颜氏的轮廓。母亲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动,轻轻呼唤着那个尘封已久的乳名:

    “古岩……我的儿……”

    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孺慕之情瞬间淹没了虚云!他挣扎着想要呼喊,想要靠近,泪水汹涌而出!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冲口而出!虚云猛地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起!心脏狂跳,如同擂鼓!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竟是满手的泪水!不,不仅仅是泪水!在这隆冬寒夜,冰冷的客房里,那滚落的泪水竟在他脸颊上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珠!颗颗晶莹,如同冻结的悲伤。

    他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土炕上,黑暗中,唯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和膝盖伤口处传来的、被蛆虫啃噬的细微麻痒。梦中的莲台、母亲的容颜是如此清晰,而那声“古岩”的呼唤,更是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报父母深恩的宏愿,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极度的疲惫与伤痛中,再次猛烈喷发!他紧紧攥住冰冷的被角,任由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在脸颊上凝结成冰。

    ---

    漫长的朝拜之路,在血与泪、风雪与蛆虫的磨砺中,终于望见了终点。光绪九年(1883年)的深秋,当虚云拖着伤痕累累、却更加坚毅的身躯,一步一叩首,登上五台山黛螺顶,遥望见前方层峦叠嶂中、殿宇巍峨的显通寺金顶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欣交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最后一段通往显通寺山门的石阶,仿佛被佛光加持,每一步都踏在云端。额头上早已结痂又崩裂无数次的伤口,再次渗出血珠,滴落在洁净的石阶上,如同点点红梅。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智慧与解脱的圣殿大门。

    山门大开,香客如织。巨大的铜香炉矗立在殿前广场中央,炉中香火鼎盛,青烟缭绕,直冲霄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山间清冽的空气,令人心神俱醉。

    虚云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走到香炉前。他放下行囊,整肃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衣,双手合十,对着香烟缭绕中庄严的大雄宝殿,深深伏拜下去。额头,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虔诚、最为感恩地,印在了五台山清凉的土地上。

    三拜之后,他缓缓起身,准备进殿礼佛。就在他直起腰的瞬间——

    “呼啦——!”

    一股奇异的、毫无征兆的旋风平地卷起!不偏不倚,正撞在那巨大的铜香炉之上!那沉重的香炉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猛地撼动,炉身剧烈一晃!

    “当啷——哗啦!”

    香炉顶部堆满滚烫香灰的铜盖,竟被这猛烈的一晃,整个倾覆下来!灼热通红的香灰,如同燃烧的瀑布,轰然倾泻!瞬间便将虚云那双穿着破烂僧鞋、冻疮遍布的脚淹没!

    “啊!”周围香客发出惊恐的尖叫!

    滚烫的灰烬!足以熔金化铁的温度!

    虚云只觉得脚上一阵难以想象的灼痛传来!僧袜瞬间被烫穿几个大洞,滚烫的灰烬直接粘在了脚背冻疮裂开的皮肉之上!嗤嗤作响!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这足以让人痛晕过去的剧痛袭来的刹那,虚云的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他的目光,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那漫天飘散的香灰烟雾!

    在那氤氲升腾、被阳光穿透的灰白色烟霭之中,光影扭曲变幻,竟隐隐约约勾勒出两张他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张是父亲萧玉堂威严中带着疲惫的脸,一张是母亲颜氏温柔慈祥的面庞!他们如同乘着这香灰化成的祥云,在虚空中对他颔首微笑,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欣慰、解脱与……祝福!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虚云!脚上的剧痛,在父母这跨越生死、得证解脱的“容颜”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与脸上的血污汗水混在一起,滚滚而下。

    他忘记了脚上的灼伤,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就那么痴痴地、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滚烫的香灰之中,仰望着烟雾中那渐渐消散的父母容颜,任由泪水奔涌,口中喃喃,如同梦呓:

    “爹……娘……古岩……回来了……儿子……终于……替你们……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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