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9章 油状元 (第3/3页)
起初是细细的一线,渐渐汇成连贯的油流,滴落在下方的陶盆里,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
“好嘞!”排在最前面的王大爷踮着脚张望,手里的油桶早就洗得锃亮,“这油色,金黄金黄的,比上次的还好!”
胡大婶端着个粗瓷碗走过来,往碗里舀了小半碗新油,又抓了把葱花撒进去,在灶上烧热了,“滋啦”一声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先给胜儿垫垫肚子,忙活这半天,早该饿了。”
周胜接过碗,面条上飘着翠绿的葱花,油香混着面香直往鼻子里钻。他刚要往嘴里送,瞥见旁边的狗剩直咽口水,便把碗往他面前递了递:“你先吃。”
狗剩慌忙摆手:“俺不饿,周哥你吃。”
“让你吃就吃。”周胜把碗塞进他手里,自己转身去招呼排队的人,“张婶,您要多少?”
张婶笑眯眯地说:“来五斤!给俺那小孙子炸油条,就爱用你榨的油,说炸出来的油条比镇上的酥。”她一边说,一边从布兜里往外掏钱,指尖沾着点面粉,想必是刚从面案上过来。
胡小满在旁边帮着记账,小本子上歪歪扭扭写着人名和斤数,时不时抬头喊一句:“李大叔,您的十斤装好了!”“赵奶奶,找您五毛!”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嫩花生。
狗剩捧着那碗面,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榨油机。周胜看在眼里,等手里的活稍歇,便喊他:“狗剩,过来试试?”
狗剩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俺……俺能行吗?”
“咋不行?”周胜把摇杆往他那边推了推,“抓稳了,往下压的时候用巧劲,别硬扛。”
狗剩小心翼翼地握住摇杆,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学着周胜的样子往下压,可摇杆纹丝不动,脸憋得通红。周围有人笑起来,他更紧张了,额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
“别急,”周胜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一起用力,“感觉到了吗?顺着机器转的劲儿走。”
齿轮“咔哒”一声转动起来,虽然只压下去一小截,狗剩却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动了!周哥,它动了!”
“再试试。”周胜松开手,看着他自己操作。这次狗剩没那么慌了,慢慢找着感觉,摇杆一点点往下沉,虽然慢,却稳稳当当。
“好小子,有天赋!”胡大叔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练几天,保准比胜儿还利索。”
狗剩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手上的劲更足了。
太阳爬到头顶时,排队的人才渐渐散了。胡大婶端出一大盆凉面,拌着黄瓜丝和麻酱,招呼大家:“都来吃点!天热,垫垫肚子。”
周胜坐在油坊门口的石墩上,刚吃两口面,就看见二柱子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绑着个大布包。“胜哥!俺娘让俺给你送新摘的黄瓜,刚从地里薅的,带着刺呢!”
他把布包往地上一放,里面的黄瓜果然顶花带刺,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俺娘说,就你榨的油配这黄瓜,拌着吃最爽口。”
胡小满凑过来,拿起一根黄瓜就啃,“咔嚓”一声,汁水溅了满脸。“确实甜!比镇上买的强多了。”
二柱子又从车筐里拿出个小布包,塞给周胜:“这是俺攒的钱,你先拿着。前儿听狗剩说你帮他家垫了药钱,俺也帮不上啥大忙,这点心意你别嫌少。”
周胜刚要推辞,二柱子已经跨上自行车:“俺娘还等着俺回家吃饭呢!先走了啊!”蹬着车子一溜烟没了影。
胡大叔看着那个布包,叹了口气:“这村里的人啊,看着平时吵吵闹闹,真遇事了,心都齐着呐。”
下午的日头更毒了,油坊里闷热得像个蒸笼。胡小满找了块大木板,蘸着井水往地上洒,水珠落在滚烫的地面上,“滋滋”地冒着白烟,瞬间就蒸发了。“这鬼天气,再热点怕是要把人烤化了。”
狗剩学着周胜的样子,给榨油机的齿轮上油,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机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周哥,这机器咋这么怕热?转一会儿就烫得不敢摸。”
“铁家伙都这样,”周胜用毛巾擦着脸,“等会儿歇口气,给它也降降温。”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穿长衫的先生,手里拿着个账本,斯斯文文地问:“请问这里是胡记油坊吗?我是县里粮站的,想订两百斤菜籽油,月底要。”
胡大叔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去:“是粮站的先生啊!快请坐!两百斤没问题,保证准时给您送到!”
先生点点头,翻开账本:“要最好的头道油,价钱好说。”他目光扫过油坊,落在周胜身上,“这位就是胡大叔说的周师傅?看着年纪不大,手艺倒出名得很。”
周胜腼腆地笑了笑:“先生过奖了,就是跟着胡大叔学了点皮毛。”
“皮毛能让胡大叔赞不绝口?”先生笑着摆手,“我可听说了,你榨的油,香得能让过路的狗都多摇三下尾巴。”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胡小满笑得直拍大腿,差点把手里的油壶摔了。
先生办完事走后,胡大叔拍着周胜的肩膀:“看见没?咱这油坊的名声,都传到县里去了!以后啊,说不定能供上县城的饭馆、学堂,那时候,你就是咱这一带的‘油状元’!”
周胜心里热乎乎的,他低头看着还在缓缓出油的机器,金黄的油面映着他的影子,小小的,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儿。狗剩在旁边又加了些菜籽,炒锅里的“噼啪”声又响起来,像是在为这好日子鼓掌。
傍晚时分,最后一滴油落进陶盆,周胜把摇杆放下,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胡大婶端来一盆温水:“快擦擦汗,看你这一身,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周胜刚把手伸进水里,就听见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扒着门缝一看,是村里的娃们举着刚买的糖人跑过,糖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胡小满已经追了出去,嚷嚷着要抢个最大的孙悟空。
“这小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胡大叔嘴上数落着,眼里却全是笑。他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渐渐小了,只余下通红的炭火,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暖和。
狗剩把擦干净的油桶挨个摆好,又学着胡小满的样子,用麦秸编蚂蚱,这次编得比早上的规整多了。“周哥,俺能一直跟着你学榨油吗?俺想学好了,也开个小油坊,让俺爹过上好日子。”
周胜看着他眼里的光,想起自己刚到油坊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胡大叔的每一个动作,心里揣着个小小的盼头。他重重地点点头:“能,只要你肯学,我就肯教。”
灶膛里的炭火偶尔“啪”地爆一声,油坊里弥漫着淡淡的油香,混着柴火的烟味,还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蝉鸣。周胜靠在墙上,看着忙碌的胡大叔、打闹的胡小满、认真编蚂蚱的狗剩,觉得这日子就像刚榨出的油,看着清透,细品起来,全是实实在在的香。
他不知道以后这油坊会开到多大,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成了“油状元”,但他知道,只要这榨油机还转着,只要身边这些人还笑着,这日子就差不了。